第308章 希望
平原上,一騎當十步。
因為戰馬連同馬背上的騎士七八百斤,奔跑起來動能非常大,其衝擊力絕非步卒的血肉之軀所能抗衡,哪怕是被兵刃稍微帶上一點,縱然不死,人大半也就廢了。
騎兵最有效的衝擊是對付新兵。萬馬奔騰的聲勢極為震撼,看到凶神惡煞一樣的傢伙們風馳電掣呲牙咧嘴地吶喊著向自己風一般衝過來,絕大多數沒經過訓練的人本能的反應是扭頭逃命。這就完蛋了:無論如何你也跑不贏四條腿的奔馬,這時甲騎就可以虎入羊群似的肆意追砍。
在與明軍多年來的戰鬥中,建州軍就不止一次地嚐到了這種戰術的甜頭。在大明官員們的眼中,與裝備、訓練、身體素質(說白了就是吃飽飯有個好點的身體)等各種費用相比,士兵們的生命是成本最低的一種選擇。不就是流放犯和叫花子麼?大明有的是!死一批那就再抓一批送過去做耗材好了。就是這種觀念叫遼東的戰局不可避免地迅速變得不可收拾。這些黃肌瘦嚴重缺乏裝備又毫無訓練的魚腩,無疑是建州軍求之不得的練兵磨刀石——騎兵們(甚至包括騎馬步兵)跑起來一衝,不等短兵相接對面的軍陣便轟然四散土崩瓦解,剩下的便是肆意追砍心膽俱裂的潰卒罷了。在一次次野戰中,建州軍計程車氣和信心愈加膨脹,就連剛剛入伍的新兵,上過一陣便不可一世顧盼自雄;相反,一次又一次的崩潰叫烏合之眾的明軍徹底喪失了信心戰意,敗軍添油加醋的口口相傳之下,建州軍甚至被描述成可以徒手生裂虎豹茹毛飲血的妖魔*。
不過甲騎也有剋星:槍兵,尤其是擁有豐富戰場經驗的老兵。因為他們知道,動物也有靈性,除非萬不得已就不會自己往明晃晃的槍尖上撞。所以只要沉住氣握牢槍,跑到近前馬匹便會主動繞開,如果速度太快再加上騎手技術欠佳,巨大的離心力甚至可能會把騎手拋下馬背!若是能結成槍陣,哪怕一個幾十人的小小槍陣,戰力也會倍增,再驕橫的甲騎也很難靠衝鋒撼動。遇到這種情況,通常來說進攻的騎兵只有三種方式應對:使用弓箭投槍或加長的騎槍在槍陣殺傷極限之外襲擊、下馬重甲步進突擊,或者,蒙上馬眼直撞過去以命換命。不過這三招的代價都很大:前面兩種勢必會遭到槍陣後方敵人弓弩兵的反擊,絲毫佔不到任何便宜;而最後一種更是孤注一擲的無奈之舉——敢於決死突擊的都是百戰精銳,用他們的命去換對面三個月就能練出來的最便宜的槍兵,以一換十都是血虧!
拼到底,其實比的是意志力。
色勒率領的建州軍裡當然有槍兵,不過數量卻不甚多。在古代中國,槍兵的主要用途是阻止騎兵衝擊,偶爾還可以隔著拒馬等障礙物防禦步兵突擊。說到底,還是因為槍兵最便宜:找根木棍裝個鐵頭兒(槍頭不過兩嘛,也就一兩鐵),拉個叫花子過來把鐵頭兒木棍往他手裡一塞,交代一句:看見敵人捅過去!得,一個“槍兵”就練好了。威力巨大的馬其頓方陣需要經年累月的訓練才能培養出彼此的信任感和默契——若是有這些閒錢,大明的將領們早就多養幾百家丁了,才不會花在普通兵士的身上。孫杰所部從來沒出過關,在建州軍看來大明軍隊的野戰就是個笑話,更別說什麼甲騎衝陣了,所以拿槍的步卒並不成建制,也盡是些老弱,而且,其中不少還都叫色勒打發去西邊阻斷吳襄往大草原上逃跑的退路了,留在色勒身邊的只有二三十人。
雖然隔得太遠看不到,但吳襄用腳趾頭想也知道,南面的建州甲騎定是已拉出至少兩道攔截線在以逸待勞:如果自己南逃,兩道鋒線會迎上來跟自己對沖,第一個回合己方就得損失一半以上兵力,緊跟著撞上第二道防線,恐怕就沒幾個人還能留在馬背上了!若是對手再留幾十騎追殺漏網之魚,全軍覆滅也就是一瞬間的事。
西面也是死路。黑鴉鴉人頭上面星星點點的反光是槍尖,被他們一阻,南面的騎兵就會壓上來,廣袤的大漠腹地,前無食水後有追兵,能跑到哪裡去?所以只能向北面寧遠的方向突。大兵們想的是城裡的祖大壽會接應,自己口裡也這麼喊,但只是為了鼓舞士氣而已,吳襄心裡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建奴們巴不得開城門呢!萬把建奴蜂擁而入,這個責任誰也扛不起!向北衝,並不是因為那裡能活命,而是因為其他三個方向都是死地!
確如吳襄所料,儘管北面建夷數量最多,但大多是輔兵,有威脅的槍兵只有二三十,仗著馬速帶來的機動性提前避開就是了。這支明軍甲騎緊隨著吳襄衝向敵陣,挑著敵兵稀疏的地方左突右殺,雖不時有人中箭,但好在不少兄弟身上有甲,多是皮肉傷並無什麼大礙,兩柱香的時間裡,已倒下百多建夷,己方落馬的兄弟僅三五人而已。
然而饒是如此,吳襄也絕難破陣而過,對面建州軍的人數實在太多了。眼前的敵兵剛剛倒下,後面便立刻湧來一大群,明軍甲騎只好再奔向別處——一旦被步卒圍住,騎兵的優勢立即蕩然無存,被鋼刀棍棒戳下馬也就是一轉眼了。
城頭上寧遠副將祖大壽手按垛口滿臉凝重地看著遠處的戰場:妹夫他們沒希望了。最近的敵兵也在半里開外,除非使用大炮,城頭無法給吳大帥提供任何支援。此刻敵我混戰成一團,開炮說不準會誤傷友軍——建奴人數佔絕對優勢,友軍就那麼幾百人,轟死一個就少一個啊!祖副將的另一個顧慮是膛溫,大炮開上三五下就得涼上好一陣,若是建奴趁機攻城,餓了好久的守軍軍心士氣還要靠炮聲維持呢!
“阿舅,快開門接應爹爹一下吧!”耳畔響起一個焦急的聲音。
祖大壽沒回頭。
說話的是外甥吳月先。確切的說,不是親外甥,他親孃沒得早,祖大壽的妹妹是吳襄的續絃。武人嘛,頂著正二品總兵的名頭也照樣被文官們看不起,哪怕是七品知縣也不會把閨女許給個粗鄙武夫。遼地窮苦也沒啥縉紳大戶,所以將領們便往往內部通婚,結了親彼此也能抱成團相互照應。小夥子人很不錯,長得一表人才,武藝也好,能開鐵弓,校場上賓士突刺,草靶往往十中七八(高速賓士的馬背上突刺,中三靶就算及格,能刺中五六下便是軍中的佼佼者了),前陣子還中了武舉,就是還沒真上陣打過——妹夫很疼愛這個外甥,捨不得叫他上刀槍無眼的戰場,反而早早請了先生教他讀書識字,想謀個正途出身。這小子也爭氣,今年十九歲了吧,已經過了縣試和府試,過陣子便要回南直隸參加院試,據先生說鐵定能中秀才的。儘管不是妹妹所出,甥舅關係非常好,祖大壽像自己兒子一般待他的。
“擂鼓!”祖大壽沉聲道。繼而轉向吳月先:“月先,城門開不得的。咱們只能助助威,叫韃子們分心。你看外面這麼多建奴,城裡只有三千兵,你也知道淨是些啥樣的貨色,有牆有炮還能守上一陣,城門一開韃子湧進來,城就破了。若是俺在外面換做你爹守城,也當如此。”
鼓聲一起,城外的建州軍果然亂了一小會兒。然而見城上沒有任何異樣,久經戰陣的色勒馬上就看出這是明將的疑兵計,嘴角露出一絲猙獰的笑意:“傳令,莫理會城上的鼓聲,那是嚇唬咱們吶。放緩些,慢慢打,讓城上的明狗們好好看著,多看一會兒!儘量多捉幾個活的,等會兒老子在他們眼皮子底下來個大剮活人,叫明狗們知道咱爺們兒的手段!”
盯著城外戰場看了一會兒,吳月先略略放了點心:“阿舅你看,建奴們緩了許多,只是一味堵,阿爹他們是不是還有希望?”
十幾歲開始就跟建州軍廝殺、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祖大壽當然能猜到色勒的意圖。起初想附和著先把外甥糊弄過去,轉念一想,還是該叫年輕人儘早理解戰爭的殘酷,於是搖了搖頭,雙眼盯著吳月先道:“不然。建奴們仗著人數多,咱們又不敢出城救援,故意拖延戰事的。他們是想拖住你爹他們幾個,等到一個個累脫了力就拿活的,最後保不齊會在城外殺剮了給城上的人看,震懾守軍呢。這一手你爹和阿舅以前也對他們使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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