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廢破廟。
鄧肯形同枯骨般的身影坐在破敗小廟的一角,旁邊突然傳來一點動靜,只見一隻髒兮兮的小手伸了過來,對方年紀約莫十二三歲,半大孩童,滿身泥巴,他目光憐憫地看了一眼瘦骨嶙峋的鄧肯,小聲問道:“你餓不餓,我這裡有點吃的。”
一個小乞丐,剛從北面逃回來的,一家人死得乾乾淨淨,就剩他一個,小名喚作癩寶兒。
他見鄧肯並不回答,自顧自從破破爛爛的衣服裡面拿出半塊土黃色的疙瘩,表面還沾著泥巴,以及他的體垢,偷偷摸摸地遞了過來道:“快點吃,一會兒別被人搶了。”
“你看著都快餓死了。”
說到快餓死時,癩寶兒的聲音有一絲悲慼。
秋風蕭瑟,夜風如刀。
透骨之寒。
鄧肯緩緩轉頭看了這半大孩童一眼,雙手抬起,五指如白骨,指尖盡是泥垢,他接過了眼前土黃色的小疙瘩,都不知道此物是什麼,只知道能充飢。
此去人間,放下尊位,歷世半載。
鄧肯心中的殺意滔天,卻因為這半個土黃色的疙瘩展顏一笑,彷彿是一副白骨骷髏相,乾癟的臉皮都皺成了一團,那半大孩童嚇得往身後一縮,望向他的眼神就好似看到了煉獄惡鬼般。
“為什麼給我吃?”一道嘶啞的聲音響起。
三月未開口,鄧肯喉嚨已乾啞。
這小名癩寶兒的半大孩童瞪大了眼睛,驚訝道:“原來你會說話啊。”
鄧肯沙啞的聲音再度響起,問道:“為什麼給我吃?”
癩寶兒聞言翻了一個白眼,道:“廢話,你都快餓死了。”
“我前日吃了個大飽。”
“餓兩日沒事。”
這黃疙瘩表面沾著泥巴體垢,不知藏了多久,卻像是泔水桶裡面摳出來的東西,掰開還能看到一點油水,肯定不是百姓人家的餘食,癩寶兒身材矮小,可以鑽狗洞,潛入一些豪強權貴的後廚。
它連殘羹冷炙都算不上,豬狗吃剩下的,癩寶兒偷偷從畜生的槽裡偷了一點。
夜幕又起風雨。
鄧肯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一絲勁風掀起破衣,看到了他腿上的傷口,惡犬咬出來的,已經潰爛流膿了。
一絲悲憫升起。
鄧肯握著手中的半塊土黃疙瘩,久久無言,只是一雙幽幽如鬼火般的雙眸凝視著眼前的半大孩童。
風雨淒涼,滲透骨髓。
這破廟什麼都避不了,這天下還不如一間破廟。
癩寶兒害怕地往角落裡縮了縮,看著那雙好似鬼火般的眼眸,表情恐懼,小心翼翼道:“你是不是已經餓死了?變成了他們口中的厲鬼?”
“你若是化作惡鬼,可不要害我。”
“我還好心幫你哩。”
鄧肯捏著手中的泔水團子,緩緩搖頭,平靜道:“我不是惡鬼,但我在坐死關。”
生機耗盡,仿若厲鬼。
生死之間的感悟,便是坐死關,鄧肯已經勘破了人之繁衍欲,他現在要勘破的則是人之生死欲。
這半年來。
他遊歷天下,枕骨惡眠,胸中含煞,傾聽的是天下蒼生的悲泣哀嚎之聲。
生死關沒那麼容易勘破。
鄧肯雖然死亡如風常伴吾身,但他實則元神不死不滅,便是身死,也只不過是死一具人間體化身罷了。
所以他的生死關,只能觀天下蒼生之生死。
這半大孩童根本聽不懂,但是他依舊害怕,一瘸一拐地走出破廟,根本不敢呆在這裡,離開前,他還回頭看了一眼形同厲鬼的鄧肯,緊張地嚥了一口唾沫,小聲道:“你不是厲鬼,就先吃點東西。”
“千萬別餓死了。”
“明日我偷到吃食,再分你一點。”
善!
大善!
此子與我有緣!
鄧肯淡淡一笑,宛若沸騰血海中的白骨菩薩觀,妖異雙眸中一抹血色,嚇得那半大孩童腳步都踉蹌了幾分,外面風雨夜寒,他也不敢走遠,找了一顆大樹,縮在角落裡面等天亮。
反正他是不敢再回去了,鄧肯的模樣太嚇人了,整個人都變成了皮包骨頭,形同乾屍。
東方升起一輪紅日。
殘陽似血。
天邊的朝霞透著一抹妖異的紅色,好似象徵著不詳一般。
癩寶兒哆哆嗦嗦地醒來,他身上沾了雨露,溼了大半,感覺有點頭暈目眩,渾身無力,低頭看腿上的傷口,已經流膿流血了。
那惡犬咬了他一口,他根本沒辦法治傷,只能胡亂包紮,拖得時日久了,傷口便開始潰爛。
“這腿若是殘廢了。”
“我怕是也活不了多久了。”
這稚嫩少年悽然一笑,喃喃道:“早知道就在那破廟過夜了,他還能吃了我不成?”
死就死吧。
這世道活著也沒啥意思,死了正好去找爹孃。
爹孃還等著他回家哩。
癩寶兒艱難起身,不到最後一刻,他不會輕言生死,他這條命是爹孃姊妹用命換回來的,他們希望自己活下去,那自己就努力活到最後一刻。
一陣奔騰的馬蹄聲響起。
癩寶兒聽到了遠處傳來的淒厲慘叫聲,他瞬間臉色一變,滿臉驚恐道:“不好!契丹狗又來打草谷了!”
《新五代史·四夷附錄一》載:縱胡騎四出剽掠,謂之‘打草谷’。
自唐朝滅亡起,中原先後歷經後梁、後唐、後晉、後漢、後周五個短命的王朝,平均每代僅存十餘年,頻繁戰亂導致黃河中下游地區“煙火斷絕,井邑蕭條”。
後晉時期,石敬瑭割讓燕雲十六州予遼國,使中原華北失去屏障。
遼軍多次南下劫掠,947年攻佔汴京(今開封)時縱兵屠城,史載“丁壯斃於鋒刃,老弱委於溝壑”,至今無數老弱白骨尚存於溝壑。
鄧肯途徑開封時,在那無數屍骨上枕骨而眠,以勘生死關。
中原常年戰亂。
整個華北“倉廩空虛,田野荒蕪”,流民“鬻兒賣女,餓殍載道”。
各地節度使也橫徵暴斂,如成德節度使安重榮“括民財以充軍需,民至析骸而爨”。後漢時期河北賦稅高達收成的七成,迫使百姓棄田逃亡。(注:意思為劈開屍骨當柴燒。)
逃!
癩寶兒毫不猶豫地拔腿就跑,人腿是跑不過馬腿的,但是他也必須逃,爹孃用命幫他從幽州逃回中原,他決不能再被抓回去當牲口。
他曾是燕都人士,書香門第,祖籍便是後世的京師。
鐵騎奔騰。
上百契丹騎兵出現在視線內,他們神色戲謔,鷹視狼顧,有著標誌性的髡髮,身著圓領窄袖長袍,每次打草谷時,契丹軍官都會縱兵四處劫掠鄉野,人口財物一併帶走,騎兵來去如風,更有不少騎射高手,便是武林中人遇上也要暫避鋒芒。
這些契丹騎兵當中也有高手,修得功法乃是蒼狼嘯月功,乃是模仿狼群狩獵所創,極擅合擊之術,他們的射鵰者兼修騰格里神箭術,稱之為箭衛,箭出如流星逐日,灌注真氣,便是江湖高手也防不勝防。
他們的武功不少來自拓跋、慕容等五胡後裔,甚至還有一些喇嘛教的傳承。
數騎朝著癩寶兒的方向襲來。
為首的契丹騎兵看他一瘸一拐,用契丹語道:“這人怕是瘸了,抓回去也無用。”
他們只擄掠青壯人口,老弱病殘都是累贅。
其中一人神色暴戾酷虐,他看著亡命而逃的癩寶兒,就好像是在狩獵一隻驚慌失措的野兔,漫不經心地拿出弓箭,笑虐道:“你說我是先射他的左腿呢?”
“還是先射他的右腿?”
契丹騎兵進入中原後,往往會虐殺百姓取樂,以震懾他人,婦女凌辱後賣做奴隸,青壯敢於反抗的一律殺無赦。
這數騎身後還拖著一人,長繩困住雙手,背部鮮血淋漓,早就沒了聲息,卻是被馬匹活生生拖死的。
咻!
一箭射出。
那契丹騎兵隨意為之,卻宛若神射,利箭襲向了癩寶兒的右腿。
這乞兒瞬間跌倒在此,一聲不吭,他知道自己越是淒厲哀嚎,便越會引發契丹人的兇性,讓他們折磨自己以取樂。
破空呼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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