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歸故里
三十里外,有一座矗立在天地之北,已長達數千年之久的古老關隘。此時此刻,這座古老關隘的城頭之上,有位年過半百的男人,披著一件老舊黑裘,正襟危坐,眺望遠方。
夜幕沉沉,老人瞧得不大真切,只得無奈低頭,晃了晃手中酒杯,飲盡杯中餘下的醇酒,男人嘖嘖笑道:“這醉泥坊的酒水確實不賴,剩下的半壺,就留著給那個老傢伙吧。”
身後隨行的妙齡女子,聞言後,進前收起酒壺,然後重新站在男人身後。一襲紅衣,暗淡星光下依稀可見其傾國傾城之貌,烏黑長髮似星河般垂落,輕輕地披在肩頭,宛若桃夭般的眸子,略帶著一絲金色,漆黑的夜亦是難以掩蓋女子眼眸中那份清澈明亮。她不著痕跡地蹙了蹙眉,眼神中既有憤怒,亦有擔憂。
男人輕聲咳了咳,沉聲道:“帶公子回家吧。”
城頭一處陰暗的角落裡,忽然響起一道蒼老且沙啞的嗓聲:“老奴,領旨。”
聲音落後,一道佝僂身形急掠而去。
對於“旨”這個字,在規矩森嚴,最為注重禮法的大旭王朝來說,是有僭越之嫌的,王侯用命,君主用旨,是大旭一成不變的祖宗禮法。按大旭律,藐視皇家威儀,僭越君權者,當處以極刑。
不過這些所謂的祖宗禮法對於北境來說如同虛設,北境之人遵守的似乎從來都只有那座王府的規矩。
“既然有這結成親家的緣分,那麼以後自然還是要給他一些面子。”男人低頭輕聲笑道。
女子收回視線,朝著男人行禮,微笑道:“求凰有一事相求,還望王爺恩准。”
“陳叔已經動身,你就不必……”男人瞧著女子那堅毅的眼神,搖搖頭,不禁笑道:“也罷,想做什麼就去做吧,有些東西自然還是你處理的乾淨。不過可事先說好,若是事後南邊那座竹芒書院問起來,軒兒拜託我送你的生辰禮,可就要少上一樣。”
一幅聖賢親筆而已,不要也罷。
人間大地,無數個寒來暑往,春秋更迭,自然流轉演變出無數大道,諸子百家縱橫於世。自秦立國於中州,山下世俗皆由儒家門生打理。千餘年前,有位書生曾遠遊四方,於十方閣得證大道,後問道於儒家四聖,最終結果世人雖不得而知,但儒家卻開始放權于山下的世俗王朝,不過卻保留了十二學宮的監察巡視之權。
由坐落在中州原魯國國境內的儒家文廟直接管轄十二學宮,再由十二學宮各自分領六州之數,從而制衡各自境內山下的王朝。文廟不得插手任何王朝軍政律法的制定,全部交由山下王朝自行處理,其學宮之根本只在於維護聖人們制定的禮儀規矩,不合規矩之處均會被記錄在案,無視規矩者更是會受到學宮極為嚴厲的懲處。
至於與十二學宮並列的儒家二十四書院,則一門心思的為世人傳道授業,不理俗務。
此方天地的任何事,從某種角度來說,儒家一言可斷。不過這個男人眼中,僅僅是一件生辰禮的事,而已。
女子大不敬地走到男人身前,回眸笑道:“奴婢生辰禮的事,王爺說了可不算,這件事奴婢只聽公子的。”
男人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眼神中忽然多了些緬懷神色,輕聲喃呢道:“長弓展,金羽現,多年不見矣。”
紅衣女子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柄淺青色的長弓,迅速舉起又迅速落下,眨眼間,一支鐵箭便已然劃破夜空,伴著陣陣鳳鳴,直指遠方。
自三十里外,鐵箭破空而至,道人與頭陀兩人望著那支箭矢,面露驚駭之色,未等二人做出反應,便已然變作兩具焦屍倒地,唯有鐵箭的箭尾處,燃著火焰,立在一旁。
隨後有一老奴走到少年面前,咧嘴笑著。
“陳爺爺您來了。”少年回以微笑。
老人佝僂著身子,聲音略顯沙啞:“王爺讓老奴來接公子與小公子一起回家。”
少年點點頭,重新上馬,揚起馬鞭,放聲大笑:“臭小子,七叔帶你回家咯!”
老奴始終跟在少年身後,不管馬兒如何狂奔,始終不曾拉開距離。臨走之前,老人曾瞥了一眼那兩具死屍,不禁皺眉,口中呢喃道:“這是要破而後立嗎?”
少年剛剛離開,便有百餘騎隨後而至,見那道人與頭陀的屍身,皆不由得心中一寒。領軍者翻身下馬,在屍身不遠處,瞧見一支鐵箭,箭尾處燃著一團火焰。
領軍之人忽然摘掉頭盔,將手中長矛立於身側,環顧四周,朗聲道:“鳳羽落焦土,白衣築京觀,好一個鎮北軍夜戰第一營。不知我等可有資格與汝死戰!”
百餘騎身後,忽然出現一位白衣男子,臨空而立,臉上覆著一張表情猙獰的面具,一塵不染的白衣隨風飄蕩,月光映襯下,似神似修羅。
男子雙手負後,極為平靜道:“風起。”
話音剛落,周遭暗處便有無數刀光閃動。男子突然揮動白衣大袖,寂靜的古道上忽然傳來無數細小的瑣碎之聲,百餘騎周圍忽然湧現出無數穿戴黑袍之人,皆以黑布蒙面,持刀而立。
白衣男子低身俯看,面具之下的那雙眼眸,給人一種不寒而慄之感,那是一種難以言喻的陰沉,恐怖,但男子說話的語氣卻是極為平淡,“要戰,那便戰。”
黑衣人驟然握刀前衝,如沙場鑿陣一般,猛然衝向敵人鐵蹄。荒原百騎,駕馬提矛,亦是衝陣而來。兩兩對碰,即分生死。故而才不過一盞茶的功夫,那商道之上便已滿是屍骸,頭顱,斷臂散落四處,百餘騎無一人例外,皆死,而無全屍。而身死的黑衣之人,由身旁距離最近之人,將其佩刀立於頭頂,就此天地為墓。
自知必死,卻仍然一戰的領軍之人,身死而不倒。
白衣男子摘下面具,望向空中明月,笑容燦爛。曾經有人說過,那裡風景極佳,廣寒月桂,玉兔金蟾,還有那倚勾欄望人間的清冷美人,皆是此間天地絕色。
願生者不見,唯死者可。
男子揮了揮衣袖,飄然落地,數名黑衣人立即退下,再不見蹤跡。男子朝著少年騎馬奔行的方向,緩緩走去,月光照應著背影,漸行漸遠。
世人皆知鎮北王七子,五子名禎,字麟默,生性孤僻,喜月色,好白衣,最是清冷文雅女子方才入眼。曾於京都城白馬觀做曲一十三,名動天下。
歸途之中,有兩次烏雲遮月,這位名動天下的弱冠公子竟然蹲在地上抱頭痛哭。臨近那座城關之下,雙眼紅腫的白衣公子同一位站在城門外,雙鬢斑白,衣著黑色貂裘的男人對視良久,後者拍了拍前者的肩膀,笑道:“辛苦。”
白衣公子退後一步,恭敬見禮,道:“父王言重了。”
老王爺搖搖頭,笑道:“先進城,一起回家。”
老王爺轉身走入城門之中,登上一輛馬車緩緩歸去。車內有一位婦人,身披雪白貂裘,懷中抱著一隻正在酣睡的肥胖花貓。老王爺柔聲道:“不是說了不讓你來嗎。”
婦人笑道:“自家孩子三年不見,有些想他了。”
老王爺拉住婦人的手,婦人的臉上滿是笑意。兩個彼此相伴一生的人,其實不需要太多的話語來表達感情。
王妃看著眼前這個由張麟軒抱來的孩子,按照輩分應該喚自己一聲奶奶。婦人臉上笑意不斷,口中不停地重複著一個名字:“予禮,予禮。
予智予勇,克己復禮。
就這樣,一條向南的官道上,一位黑衣少年騎馬在前,佝僂著身軀的老奴緊隨其後;一輛馬車在後,車廂內王爺王妃瞧著身前的小傢伙滿臉寵溺,車廂外一紅衣女子駕車,身旁坐著個弱冠公子,將頭埋在雙臂之間。
月色正好,少年安然歸鄉。
北境的寒冬已在不知不覺間接近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