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漸濃時,一場大雨席捲了可可亞西村。
“哇哇哇,怎麼突然下這麼大的雨!”
“夏諾哥,快跑啊!”
黃昏中的橘子園大門,衝出一個黑髮少年,肩挑兩筐橘子,向著村子裡一路狂奔。
筐中突然傳出簌簌的動靜,兩個小傢伙“啪”的一下從橘堆裡冒出來,一左一右,從少年肩頭探出腦袋。
“衝呀,夏諾號!前方三百米就是路口,左滿舵!”
左邊的橘黃色頭髮女孩兒高舉右手,意氣風發。
“娜美,懂事點,哥哥已經很累了。”
右邊的藍髮女孩兒撐起傘,微微蹙眉,嗓音溫柔。
“哈?就你懂事?你懂事就不會還坐在籮筐裡!”
“胡,胡說什麼!我是要為哥哥撐傘擋雨,他比我高一個頭,不坐上面怎麼能擋得住!”
“嘁,那我還說是怕夏諾低頭看不清路在指揮哩,怎麼都比你有用!”
……
聽著兩個妹妹熟悉的拌嘴聲,夏諾早已習慣,瞅了眼完全不在自個兒頭頂的雨傘,腳步悄然加快幾分。
明明兩妹一百三十公斤橘,都在他的肩上擔著。
少年卻依舊健步如飛,呼吸平穩。
片刻後,那座熟悉的房子,出現在視野中。
燈火已經亮起來了。
透過窗戶玻璃,能看見廚房有纖細身影在忙碌,炊煙攀出煙囪,混入雨霧,很快消弭無蹤。
右手輕推木門,橘黃色的壁爐燈霎時撲了滿身。
暖融融的光暈裡,甜絲絲的橘子香和松木香撞個滿懷,把冷雨寒氣擠得直往門外縮。
夏諾把籮筐往地上一墩,關門後躺在老沙發上,整個人撐成大字,舒舒服服地伸了個懶腰。
壁爐的火光將暮色熬成濃稠的焦糖,在他攤開的四肢上流淌。
這一剎。
痠疼與疲憊,彷彿伴隨著蕭索的雨聲一同遠去。
“咦,回來了嗎,諾琪高,娜美。”
廚房響起的腳步聲由遠及近,“還有夏諾,這陣子真是辛苦你了。”
壞了!兩個小傢伙慌里慌張爬出來,卻哐當帶倒了竹筐,雙雙啪唧摔倒在地,金燦燦的橘子們也骨碌碌滾成滿地小太陽。
“啊,我就知道!”
穿著圍裙的年輕女人扎著深紅色馬尾,叉腰生氣地看著兩個女兒。
“嘴上說著是去幫你們哥哥的忙,其實根本就是去搗蛋的吧?又坐在夏諾的擔子上,是要把他累趴下,你們才開心嗎?”
“貝爾梅爾,我們知道錯了……”娜美和諾琪高可憐巴巴,低頭踢著腳尖。
“沒事啦,貝爾梅爾。”
沙發上的夏諾側過臉,疲憊的聲音裡透著溫柔,“別怪她們,雨下的又大又急,是我讓躲進籮筐裡的,不僅能躲雨,正好也能容鍛鍊身體嘛。”
“就是,就是。”
兩個心虛的小鬼立馬當起了應聲蟲。
“呀啊,真氣人,你們什麼時候才能像夏諾那樣懂事啊!”
貝爾梅爾用拳頭在兩個小傢伙頭上擂了擂,終究沒捨得用力,“下次不準這樣了,自己拿毛巾擦下頭髮,進來吃飯!”
得救了!諾琪高和娜美感激涕零地看了眼自家老哥,然後歡呼雀躍著奔向廚房飯桌。
“貝爾梅爾,今晚吃什麼菜……有橘醬佐鴨胸肉?好耶!”
“還有蜜汁肋排,哇啊,讓我嚐嚐!”
“喂!洗手了沒,就敢直接上手抓!兩個可惡的小鬼,好歹等一下你們哥哥啊!”
……
聽著廚房傳來的嘰嘰喳喳聲,夏諾愜意地向後靠去,後頸卻忽然貼上溫熱的陶瓷杯壁,薑汁可樂混著蜂蜜的暖意蛇一般鑽進鼻腔。
“趕緊趁熱喝掉。”
貝爾梅爾沒好氣的聲音響起,“就知道護著你兩個妹妹,也不知道照顧好自己。”
她又從衣櫥取出一套乾淨的衣物,在夏諾錯愕的目光中,三下五除二拽掉他的上衣,然後用熱毛巾擦拭起上身來。
“呃,那個,貝爾梅爾。”
夏諾想要躲開,卻還是被強行拽回原地,不由面露窘迫,“我都十三歲了,真不用你這樣,讓我自己來就好。”
“少廢話!”
貝爾梅爾拿出養母的威嚴,不容置喙,“明明只比諾琪高大兩歲而已,裝什麼成熟男子漢,乖乖站好!”
真沒辦法。
夏諾只能像個布偶一樣任由她折騰,臉上一副不情不願的樣子。
心底,卻不免油然而生一股暖意。
能生活在可可亞西,能在這樣的家庭里長大……
真好啊。
前世的自己,什麼時候有過這種體驗?十二歲孤兒院第一次換燈泡劃破手背,二十五歲通宵加班昏迷被抬上救護車,二十六歲生日當天在icu心率監測儀曲線歸於平直……
直到猛地睜眼。
發現自己變成了五歲的小男孩兒,滿身血跡汙穢,身處廢墟殘垣,那個身披白色正義大氅的女海軍,艱難地俯身向他伸出援命之手。
……
“說過多少次!”
貝爾梅爾突然用力擰他耳朵:
“不要勉強自己,不要勉強自己!今天你都收了十二筐橘子,還非要去跑第七趟,知不知道逞英雄的小鬼,最容易感冒了!”
夏諾齜牙咧嘴,急忙去搶毛巾,卻被帶著柑橘清香的乾爽衣物兜頭罩住。
粗針毛衣擦過脖頸時微微刺癢,爐火嗶剝聲裡,混進她收拾溼衣物的窸窣。
前世堆積成山的格子襯衫,從未有過陽光味道,而今粗布衣料摩挲面板的觸感,卻讓胸腔泛起奇異的酸脹。
夏諾望向鏡中的面孔。
黑髮黑瞳,十三歲清秀少年的輪廓浸在暖光裡,睫毛還沾著毛巾擦拭過後的溼氣。
曾經那個站在摩天大樓落地窗前的孤影,早就不知不覺之間,在客廳老座鐘的滴答聲裡被碾成齏粉。
“謝謝。”他突然低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