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後,樂山陪伴母親李騰空坐船,前往一江之隔的茅山。
晨光熹微,薄霧尚未散盡,揚州東關碼頭卻早已喧囂起來。船行漸遠,揚州城垣樓閣便緩緩向後退去,隱入霧靄深處。兩岸景緻隨之變化,村落、田疇次第呈現。
今年的潮水特別的大,大風駕著海潮,幾乎要漫入城郭。浩蕩江風撲面撞來,帶著粗糲水腥,吹得人衣袂翻飛。李騰空母子二人站在船上,看著遠處入海口的波瀾壯闊、水墨灘塗,近處兩岸的良田千頃、煙火人間,感慨萬千。
“我還是近三十年前來過一次揚州,當時就是因為你阿爺把你託付給李青城他們,我卻被矇在鼓裡。我發了瘋的找你,只要有一點訊息我都不會放過,北冥廣陵分舵傳信說城裡出現過不明身份的人帶著孩子,我就直接衝到了揚州,可惜訊息不實。”
甲板上的風太大,吹的李騰空有些頭痛,她走回船艙,邊走邊說起了往事。回望來路,運河如一條柔順青羅帶,悄然隱沒於身後蒼茫煙樹之中。
“我就是在那個時候認識的李含光。”
“我依母親之言,去龍興觀聽過幾次李道長開壇說法,確是與眾不同。”
樂山雖然從小在青羊觀長大,養母王靜風是道姑,但遇到過殷虛這樣的勢利小人,又見識了武當如松這樣的道教敗類,對於道家宗派的法門卻是心存芥蒂。
但是這李含光卻頗為不同,開壇說法的方式更像是佛教法門。能與陰陽數術之道,卻不裝神弄鬼;擅於轉煉服食之事,而不以壽養為極。以利己為因,利他為果,循循善誘,冥懷素樸,妙味玄津。
“你可知這李含光受李隆基之尊禮,不下於梁武帝之於陶宏景,曾數次詔徵為度師。”
“那我就有些不明白,李含光既然與玄宗走的那麼近,母親為何與他交好?”
“李隆基詔徵是因為慕其修丹之法,李含光屢謙退,不羨榮華,不為帝師,不尚詭異,不進丹藥,積年愈久,道心愈堅,非博大之至人,孰能盡於此!”
道家居然也有這樣的人,樂山想起了李泌,如果說李泌是以退為進,那李含光就是真的出世高人。
“當年我急於尋找你的下落,讓揚州的北冥教眾傾巢而出,誰知道正中了朝廷的詭計。我們暴露了行跡,被官府追的走投無路,還是李含光藉著龍興觀乃皇家御用的道觀容我藏匿避禍,才躲過了一劫。”
“原來李道長對母親有救命之恩,難怪母親一定要親身拜訪。”
“那都是二三十年前的事了,李老道八十高齡了,再不見見,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
船至京口,再轉道茅山,又用了半天的時間。
樂山上次來茅山也是十年前的事情了,那還是各方勢力為了青城之寶圍剿趙歸真的時候。
十年間,茅山沒有什麼變化,依然是上清派的福地洞天。十年前被拱衛司炸燬的紫陽宮三清殿早已修復,物是人非,不過李騰空和樂山要尋的李含光並不在紫陽宮中。
紫陽宮之東的鬱崗山上,正是李含光修煉的別院。別院白牆黑瓦、斗拱飛簷,觀內青煙嫋嫋,空氣中瀰漫著檀香,清幽靜謐,一派仙家氣象。
樂山請山門前的小道士代為通報,不一會便有人前來迎接。
“兩位善人快快請進,師傅在老君閣相侯。”來者是一個五六十歲的老道士,頭髮灰白,紅光滿面。
“道友如何稱呼?”李騰空拱手行禮道。
“貧道韋景昭,久聞李真人大名。”
“有勞!”
“老仙師身體可好?”韋景昭引路,李騰空和樂山跟在後面,邊走邊問。
“師傅身體康健,就是腿腳不如前幾年輕便。”
“我聽說仙師早年就是以足疾之由不任科儀,不知道現在皇帝是否還有詔徵?”
“自從新皇帝登基,在皇宮裡設了內道場專做佛事,便不曾再有詔徵。倒也不是壞事,師傅現在清閒了許多。”
三人說著話,沿途樂山卻似乎看見了一個熟悉的面孔。那道士看見樂山也是一愣,隨即避開了他的目光。樂山一時想不起是何人,便已經來到了老君閣,臺階上一個白鬍子老道正翹首以待。
“老神仙,李騰空給您請安了!”看見老道士,李騰空立刻迎了上去。
“慈悲,李真人,貧道有生之年還能見到真人,這神仙我也不想當了!”
李含光鶴髮童顏,道骨仙風,耄耋之年卻語出風趣。
“這位是?”李含光問詢李騰空身邊的樂山。
“犬子耀宗。”
樂山立刻上前施禮,不由自主的一禮三叩。
“莫非也是我道門中人?”李含光見樂山施的是道家最高儀軌,但衣著又不是道士打扮,不禁好奇。
“晚輩幼時在青羊宮做過道童,後又在少林出家,不敢妄稱道門中人。”
“既然不是道士,不必行此大禮,起來吧!”李含光上下打量著樂山,微微點頭。
“李真人,終於找到你的兒子了,可喜可賀啊!”李含光扭頭對李騰空說道。
“沾老神仙的光,當年若不是老神仙您護佑,我兒就算活著,我也沒命見了。”
“同道中人,怎能見死不救!”
“老神仙身體可好,我聽說您有足疾,可否讓貧道幫您看一看。”
“李騰空,神醫之名滿天下,能得到真人的診治自然是好的。”李含光引著兩人進入殿內,邊走邊說道,“只是我這足疾啊,老毛病了,人老了,誰到了八九十歲還能沒點毛病呢!”
“我這有些新煉製的丹藥,雖然比不上老神仙的萬應靈丹,但卻是能疏經活絡,對足疾最是管用。”李騰空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包袱,用黃紙包裹著。
“世上哪有長生不老的靈丹妙藥,我那些丹藥啊,無非是些牛黃、麝香、三七和蛇膽,清熱解毒,拉的順暢些,精神自然好些。倒是真人這丹藥,是治病救人之方,才是真的管用,那我就不客氣了。”
“老神仙過謙了,連玄宗皇帝對您的丹藥可都是求之若渴。”
“他幸好吃的是我這些沒用的丹藥,要是吃了別人那些有用的,恐怕早幾年就死了。”
聽著李含光的話,李騰空和樂山相視大笑,這位老神仙真的是口無遮攔,句句實話。
“老神仙當年是不是就知道我兒子沒死。”
“你還真當我是神仙啊,我都不知道你有兒子。”
李含光領著二人穿過老君閣的正殿,指著殿裡供奉的太上老君和各路神仙對李騰空和樂山說:“想拜就拜一拜,不想拜我們就去後面喝茶。”
母子二人面面相覷,也不知道當拜不當拜,李含光擺擺手又說道:“沒事的,神仙不會計較這些的。”
“當年你躲進玄元觀的時候,我都不明你的身份。是那些官府的人追來說是查詢北冥教的人我才知道,但是藏都藏了,我轉念一想,管你是什麼教的呢。”
三人來到後院,一棵巨大的桃花開的正盛。桃花背後有一潭泉水,溪水正從山壁上流淌下來。
“來來來,我最喜歡這裡,清淨。”潭邊花下已經放好了一張茶几,三把椅子,李含光邀請李騰空和樂山坐下。
“前輩慈悲為懷,晚輩替母親給你叩頭!”樂山待李含光和李騰空坐下,便跪在地上向李含光磕了三個響頭。
“貧道雖不如那些佛門子弟慈悲,憐憫之心總是有的。”李含光並未起身,右手的兩根手指輕輕抬了抬,示意樂山起身。
樂山頓感一陣真氣將自己托起,心中暗驚,沒想到眼前的耄耋老道竟然暗藏著深厚的內功。
李含光是母親的救命恩人,樂山不敢造次,並未施展內力對抗,而是順勢起身,從懷中掏出了一物。
“晚輩有一物奉還!”
李含光接過樂山奉上的手卷,展開一看,不由得臉色一變。
“《白虎七變經》!”
“正是!”
“此經曾供於紫陽宮藏書閣,卻不知被誰偷去了,怎麼在你手裡?”
樂山於是將自己如何在九皇會上看到上官無忌為盜取《白虎七變經》而來,多年後又在荊州的古墓裡獲悉上官無忌的故事和得到經書的過程說了出來。
“無量壽福,你們母子和貧道的緣分還真是不淺。”李含光聽完樂山的講述,含笑點頭,卻又把《白虎七變經》遞還給了樂山。
“你既得了,便收著吧。這《白虎七變經》雖然是珍貴的秘籍,但其中所記載的並非武功,而是救人之法。”
“既是救人之法,留在貴教豈不是更加有用?”李騰空也不解李含光為何要將《白虎七變經》還給樂山。
“你兒子若是看過這書中的功法,便知用此功救人,則施救者九死一生,敢問這世上,又有幾人願意犧牲自己的性命去救人呢?”李含光輕輕嘆了口氣,說道,“你既得了,便收著吧,或許比留在這茅山的藏書閣裡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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