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青城

第210章 尾聲

黃昏的陽光透過彩色的樹影,照在他的臉上,正是那懷素和尚。

懷素雲遊至此,聞真際的了塵大師乃佛門高人,特來尋訪,卻沒想到在廟裡轉了一圈,一個人也沒有遇到。

他正要抬步離開,視線卻猛地被定住了。

就在那偏殿廊下,一截粗壯的、被蟲蛀空的古柏樹樁旁,坐著一個人影。

應該說,是半個人影。

那是個僧人,僧袍洗的灰白。他坐在樹樁上,腰背卻無法挺直,以一種極其彆扭的姿勢向前佝僂著,彷彿骨骼都已僵硬錯位,只靠那根樹樁勉強支撐著不倒下。他的右肩——僧袍空蕩蕩地垂下,袖管被一根草繩胡亂地紮在腰間。觸目驚心的是,不僅手臂,連肩膀都殘缺不全。

懷素不由自主地向前挪了半步,踩碎了一片枯葉,發出“喀嚓”一聲輕響。

那殘破的僧人,似乎被這細微的聲音驚動了。

他極其緩慢地、極其艱難地抬起了頭。動作僵硬,每一寸移動都牽扯著那扭曲的軀幹,發出細微的、如同枯枝斷裂般的“咯啦”聲。

“這位師兄,小僧懷素,特來尋訪了塵大師!”

一張臉,從花白亂髮和深陷的陰影中顯露出來。

“師傅已經圓寂了。”那聲音輕描淡寫,透露著洞穿生死的平靜。

“原來了塵大師已去,敢問師兄法號。”

“貧僧能仁。”能仁禪師的目光在懷素臉上停留了一瞬,沒有任何波瀾,彷彿只是掠過一片無關緊要的落葉。

“這寺中僅師兄一人?”

能仁沒有回答,目光停留在面前攤開的那本經書上,只是艱難的抬起他那佝僂的左手,指了指西北。

“嗡……”

恰在此時,一聲低沉的悶響,毫無徵兆地從真際寺西北的鐘樓裡迸了出來。像一把清越的刀,快速地地剖開濃重的秋色。寒鴉應聲而其,掠過寺前的熊尾瀑,雙翅振起雨霧,消失在蒼茫山色的迷濛處,如同投入巨大畫布的一滴墨痕。

能仁那隻僅存的、扭曲的左手,極其緩慢地、極其笨拙地放下。他的手指,以一種近乎痙攣的方式,顫抖著,極其小心地伸向攤開的書頁邊緣。指腹觸碰到發脆的紙張,發出細微的沙沙聲。然後,他用那扭曲的手指,極其艱難地、一點一點地,試圖將那薄薄的書頁捻起、翻過。

懷素湊近一看,是一本紙頁泛黃卷邊的《四十二章經》。

“佛言:慎勿信汝意,汝意不可信……”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生鏽的喉嚨深處,被某種無形的力量硬生生擠壓出來,帶著一種金屬摩擦般的冰冷質感。這聲音唸誦著經文,卻比山風更冷,比枯葉更幹。

懷素下意識地伸手,探向斜挎在肩頭的褡褳,那裡面除了半塊乾硬的胡餅,還卷著幾張粗糙的麻紙、一隻狼毫和半截墨條,是他雲遊時塗抹胸中塊壘的傢什。

指尖觸到冰涼粗糙的紙面,卻像是被燙了一下,胸中那股狂草如龍,潑墨如雨的癲狂之氣,此刻如同被這斷臂殘軀下的“大徹大悟”所啟用。

廊下,能仁依舊保持著那個佝僂僵硬的姿勢,自顧自的讀著經文:

“得阿羅漢已,乃可信汝意耳……”

暮色四合,晚風捲起地上的落葉和那幾張飄散的宣紙,打著旋,發出沙啞的嗚咽。

日頭終於在西邊墜了,像一枚燒透了心的鐵丸,緩慢、粘滯地砸進明州城裡,將半邊天潑灑得如同打翻了染缸。青黑色的雲絮,在三江口上投下大片大片動盪不安的、熔金般的倒影。

陰涼、鹹溼的海風,鑽進岸上林立的桅杆叢中,穿過那些巨大的海舶和烏篷漕船,拉扯著半落的船帆,發出“嘎吱……嘎吱……”的悶響。

光著膀子的船伕,脊背被曬成醬紫,此刻映著熔金般的殘照,汗水混著水珠滾落,閃著最後一點油亮的光。他們扛著沉重的魚簍或鹽包,腳步在溼滑的木板上拖沓出“啪嗒、啪嗒”的聲響。棧橋邊,巷子裡,幾處炭火亮了起來,是就地架起的小灶,煮著滾燙的魚羹或麵湯,白汽混著辛辣的姜味、醬味,在冰冷的空氣裡撕開一道暖熱的縫隙。圍著的苦力們捧著粗碗,埋頭“吸溜吸溜”吞嚥著,熱氣模糊了他們疲憊的臉。

“叮噹……”

一聲輕微的金屬撞擊聲,來自巷子深處。那是晚風吹起了掛在烏木招牌下的風鈴,那招牌上用紅漆書著四個字,“阿銀好酒”。

一股濃烈而溫暖的氣息卻從門縫裡洶湧而出,霸道地頂開了寒氣——那是蒸騰的醪糟甜香、滾燙的黃酒醇厚,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被炭火烘烤著的麥麩味道。

阿銀姑娘裹了件半舊的靛藍小襖,袖口磨得發亮。她正彎腰撥弄著鋪子門口那隻小小的炭爐,爐上坐著個碩大的錫壺,壺嘴裡噴著濃郁的白汽,發出“噗嚕噗嚕”的歡快聲響。白汽撲在她凍得微紅的臉上,凝成細小的水珠。她呵出一口白氣,搓了搓冰涼的手,又利落地將幾隻粗陶碗在油膩膩的小木桌上擺開。

店裡店外都坐著客人,有漕幫打扮的漢子,滿臉溝壑的漁夫,行腳的商人,窮酸的書生,門口還有等著替阿爺沽酒的孩童。大家都期待著阿銀姑娘從大酒缸裡揚起的那道琥珀色的飽滿弧線,享受著一日喧囂和勞累之後的片刻寧靜和滿足。

鋪子裡外透出的渾濁暖光,像一塊巨大的、油膩的琥珀,嵌在江岸無邊的寒冷與昏暗中。

“吱呀——”

阿銀直起身,推門進鋪子端那屜蒸好的糯米糕,夕陽恰好在這一刻,如同熔化的金線,斜斜地刺穿清冷的空氣,潑灑在阿銀的臉上。

她抬起一隻手,遮擋著那刺眼的光芒,指縫間卻出現了一個身影。那身影由遠及近,正穿過街道一步步走近,每一步落下,都像是落在阿銀的心裡。

阿銀的整個人僵在了那裡,像一尊被施了定身法的泥偶,客人招呼著她上酒,她都充耳不聞。

江面白氣更濃了,緩慢地翻湧,吞噬著渡頭殘破的棧橋輪廓。水聲低沉,是無數細小的漩渦在淺灘泥濘中生成又破滅的嗚咽。一隻灰白的鷗鳥,啞著嗓子叫了一聲,貼著灰濛濛的水面疾掠而過,翅膀尖劃開凝滯的空氣,留下轉瞬即逝的漣漪。

阿銀目不轉睛的盯那個身影一點一點的靠近,周遭的喧囂、碗碟的碰撞、茶客的談笑,都彷彿凝固了,變得模糊而遙遠。直到那人那人來到近前,阿銀的喉嚨有些發緊,聲音乾澀,幾乎不成調的說道:“你……”

夕陽終於沉在那人的身後,面容也變得清晰,他露出了一個純淨的笑容,對著阿銀輕聲說道:

“……添碗酒?”

全劇終!

夢裡崢嶸現,香氣溢寶劍。江南咫尺安好,長安千里硝煙,春去秋來到。江湖兒女情相伴,社稷勾角如驚弦。自古青城天下幽,機關暗藏終歸土。不如三分醉,一壺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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