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從窗簾縫隙漏進來,在地上劃出慘白的一道。孫少安轉身時碰倒了門口的傘架,鋼鼓傘噼裡啪啦砸在地上,莫名地讓他想到了堤壩決堤時,滾落下來砸塌的房子。他抓住田潤葉的肩膀,卻摸到了滿手冰涼的淚水。
床單是洗的發硬的棉布,帶著淡淡的樟腦味。田潤葉解他衣釦時手指打顫,紐釦眼勒得他面板生疼。孫少安望著天花板上蜿蜒的裂縫,想起田福堂辦公室牆上那張“農業學大寨”的獎狀,身下的女人發出小動物般的嗚咽。
後半夜下起雨來,孫少安被雨聲吵醒,他在黑暗中睜開眼,田潤葉在他懷裡睡得正熟,睫毛上還掛著淚珠。五斗櫃上的結婚照反扣著,玻璃裂縫映著閃電的光。他輕輕抽出被壓麻的手臂,心中卻莫名的一陣暢快,原來複仇的快感是這麼舒服。
晨光爬上窗臺時,田潤葉正用指尖描摹著孫少安胸口的傷疤。那是七年前修水渠時塌方留下的,當時她哭著幫孫少安包紮,紗布纏了一層又一層。現在田潤葉的眼神莫名的讓孫少安想起餓極了的狼崽,既虔誠又貪婪。
田潤葉隨手將頭髮挽了個髮髻,披了件衣服起身下床。點點紅梅,在宿舍床單上格外的刺目,孫少安盯著那些血跡,突然拽住她的手腕,假模假式的問道:
“潤葉,你覺得值得嗎?”
田潤葉回頭看向孫少安,晨光裡的他像個透明的影子,她笑得比哭還難看,輕聲說道:
“那年你問我敢不敢跳崖……現在我義無反顧的跳了,你接得住嗎?”
……………………………………
田福軍從下面的村子調研回來,情況很不好,有些村子窮的雖說不至於餓死人,可是也好不到哪去。他坐在辦公室的圈椅裡,盯著窗戶紙發呆,那一張張面黃肌瘦的臉,彷彿又浮現在他面前。
就在這時響起了敲門聲,田福軍隨口說道:
“門開著呢,請進吧。”
等到人進來後,田福軍驚訝的發現,居然是他的侄女田潤葉。自從侄女和李登雲的兒子結婚以來,就很少再去他們家。他由於工作繁忙,也分不出心思來關心。心裡想著侄女終歸是成家了,有關心她的人,不用自己再操心了。
現在田潤葉親自到辦公室裡來找他,田福軍既感到高興,同時也有些愧疚。他讓侄女坐在辦公桌對面的椅子上,一邊親手給她衝了杯糖水,一邊抱歉的說道:
“潤葉啊,你成家後,二爸也忙的沒顧得上去看看你們,聽說你和向前住在運輸公司的宿舍裡?二爸有空去串串門。”
田潤葉手捧著水杯,輕輕吹了吹,然後面無表情,語氣很平靜的說道:
“二爸,我懷孕了,已經兩個月了。”
田福軍剛端起的茶杯“咔”地磕在桌面上,幾滴熱水濺到檔案上。他臉上綻開笑容,眼角的皺紋像扇子般展開,這是他最近聽到的為數不多的好訊息,他笑著說道:
“這是好事啊!向前知道了嗎?你爸要是聽說——”
“孩子不是李向前的。”
沒等田福軍把話說完,田潤葉便接過了話頭,她的聲音很輕,卻像塊石頭般砸碎了窗玻璃。田福軍張著嘴,那句“要當外公了”卡在了嗓子裡。牆上掛鐘的秒針突然變得很響,咔、咔、咔,每一聲都像是在往他天陽穴上釘釘子。
“你……你說什麼?”田福軍慢慢站起來,軍綠色外套擦到了墨水瓶,藍黑色液體在檔案上洇開,像幅詭異的水墨畫。
田潤葉抬起頭,晨光透過窗戶紙照在她臉上,能看見細小的絨毛。他嘴角帶著若有若無的笑,輕聲道:
“是孫少安的孩子。”
“孫少安?!”
田福軍一拳砸在桌上,茶杯都跟著跳起來又落下,糖水灑在玻璃板下的全縣地圖上。他自然對這個名字有印象,不就是因為孫家的事,鬧得他們和李登雲一家差點翻臉,想到這時候孫少安居然又蹦了出來!
門外走廊響起腳步聲,田福軍猛地驚醒,快步上前過去鎖上門,他唯恐不相干的外人聽到這樁醜聞。轉身時,他看見侄女兒正摸著肚子,動作輕柔的像是在撫摸一隻小貓。這個畫面讓田福軍胃裡泛酸水,他沒想到,平日裡乖巧的侄女居然能胡鬧到這個程度!
“你瘋了?!”
田福軍壓低了聲音,每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似的:
“李登雲是什麼人?他兒子上戴綠帽子,你考慮這件事的後果嗎?”
“二爸!”
田潤葉突然打斷他,聲音出奇的平靜:
“從結婚到現在,我一直沒讓李向前碰過我,後來我們因為這件事撕巴了起來,彼此都弄得渾身是傷,從那以後他就再也沒回過家。”
田福軍像是被潑了一盆冷水,僵在了原地。他想起上次見李向前時,那個總是穿著筆挺中山裝的青年,臉上隱隱約約帶著的青紫和抓痕。辦公室突然變得很憋悶,他鬆了鬆領口,就感覺解不開那種窒息感。
田福軍跌坐回椅子上,突然感覺前所未有的疲憊。窗外傳來廣播體操的聲音,朝氣蓬勃的旋律和物理凝重的氣氛形成詭異的反差。他聲音有些乾澀的說道:
“那也不能……你打算怎麼辦?”
田潤葉從兜裡掏出張對摺的紙推了過來,田福軍展開一看,是份離婚申請書,落款日期是三個月前,怕是比她和孫少安發生關係還早。
他太陽穴突突直跳,意識到侄女的這個想法並不是臨時起意,而是一場精心策劃的報復?亦或者是反抗?還是別的什麼?
田福軍盯著離婚申請書上的鋼筆字,墨水有些暈開了,像是被水打溼過,他輕聲問道:
“孫少安知道這件事嗎?”
田潤葉把杯子轉了個角度,杯壁上“先進工作者”的紅字正對著她自己,笑容有些嘲諷的說道:
“他不需要知道,就像當初你們決定我家人時,也沒問過我的意見。”
侄女的這句話像是一記響亮的耳光,甩在了田福軍的臉上。他想起當初大哥田福堂拍著桌子說的“李家這門親必須結”的樣子,想起了田潤葉婚禮上空洞的眼神,想起這半年來,每次家庭聚會時,大家都刻意避開談論田潤葉婚姻的默契。
“原來你一直在恨我們。”
這句話不是疑問句,而是肯定句,田福軍摘下了眼鏡,用力的揉了揉太陽穴,鏡腿在太陽穴上留下兩道被勒出的紅印。
田潤葉突然意味深長的笑了,只不過這笑聲讓田福軍的後背發涼:
“二爸,你知道李向前為什麼打我嗎?不只是我不讓他碰的緣故,還因為我在夢裡喊少安哥的名字,讓他因嫉生恨。現在噩夢成真了,你們滿意了嗎?”
田潤葉站起來走到窗前,陽光給她單薄的身影鍍了層金邊,可田福軍卻覺得這光線莫名的有些刺眼。
電話鈴聲這時突然炸響,田福軍差點從椅子上彈起來。他抓過聽筒,裡面傳來了秘書的聲音:
“田主任,李主任說十點的會——”
“推遲!就說我……就說我突發高血壓!”
李主任自然就是李登雲,田福軍莫名的有些恐懼去見他。他摔回話筒,發現侄女兒正用她辦公桌上的裁紙刀削蘋果。刀鋒反射的冷光在他脖頸上跳動,像條隨時會咬人的銀蛇。
田福軍聲音軟下來,像當年在哄不肯吃藥的小女孩一般,柔聲說道:
“潤葉啊,把孩子打了吧。二爸給你安排去省城的醫院,沒人會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