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少安沒有戳破田潤葉的謊言,而是語氣溫和的說道:
“正好我也要回去了,捎你一段?”
田潤葉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點了點頭。孫少安扶她上車時故意碰了碰她的手臂,田潤葉立刻疼的一縮,但是強忍著沒發出聲。
其實田潤葉的心裡很清楚,自己之所以走到今天這狼狽的地步,很大程度上都是自己自作自受的結果。
從田潤葉和李向前結婚儀式一結束,兩人之間的不幸就開始了。洞房花燭夜的那晚,李向前用盡了甜言蜜語,甚至下跪乞求央告,可是田潤葉死活不和他同床。
每天晚上田潤葉不脫衣服,在牆角的一張小床上獨自睡覺,把他一個人丟在那張漂亮的雙人床上。兩個人就像陌生的路人,住在同一家旅館裡。。
李向前為此常常倒在床上流淚、嘆息,他真想大聲狂叫,甚至把屋子裡所有的東西都砸個稀巴爛。
剛結婚的時候,李向前還以為田潤葉這是帕修,覺得大概可能所有剛結婚的姑娘都是這樣,於是他就選擇原諒了田潤葉的沉默反抗,並在心裡自省,自己的操之過急。
可惜李向前的處處忍讓,始終都沒有得到回饋,田潤葉一直都視他如無物。任誰看到了兩人現在的生活狀態,都不會覺得這是兩口子。
彈簧被壓到了極致,都會迎來劇烈的反彈,更何況是活生生的人了。終於有一晚,李向前再也忍受不了這樣的生活狀態了,他忿怒的衝到田潤葉的床前,今晚死活都要跟他睡在一起。
然而迎來的卻是田潤葉劇烈的反抗,兩人瘋狂的扭打在了一起,最終彼此弄的都是遍體鱗傷。最終,李向前看了眼田潤葉,情緒複雜的說了句:
“原諒我吧,就當是我對不起你,我錯了,以後再也不會這樣了……”
說罷,李向前簡單的拾掇了一下,拎著皮箱離開了家門,從此再也沒回頭。田潤葉遇到孫少安的時候,李向前已經整整三天沒有回家了。
三天後,田潤葉好不容易從床上爬了起來,她拖著疼痛的身體,齜牙咧嘴的給自己換了身衣服,梳了亂糟糟的,如同鳥窩一般的頭髮,一個人獨自來到縣醫院看病。
可是這一切,田潤葉都沒有和孫少安說,因為自從結了婚,她感覺自己和孫少安之間,已經隔了一層山。
驢車慢悠悠地走在縣城的主街上,孫少安刻意避開敏感話題,只聊些村裡的瑣事。田潤葉的臉色漸漸放鬆了下來,偶爾還會接上幾句話。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這些都是孫少安對她的試探。當孫少安講到田福堂被王家莊人打的事,田潤葉的臉色變了,聲音發抖的問道:
“我爹……他傷的重嗎?”
孫少安觀察著田潤葉的反應,此時心裡已經下了某種決斷,他故意頓了頓,然後嘆了口氣,說道:
“沒啥大事,就是些皮外傷。不過你爹年紀大了,這麼一個騰,怕是心裡不好受。”
田潤葉默不作聲,孫少安也沒再繼續剛才的話題,而是問道:
“你呢?你在縣裡過的咋樣?”
這個問題像是開啟了某個開關,田潤葉的眼淚突然就掉了下來。她慌忙用手背去擦,但是卻越擦越多。
孫少安把車停在了路邊的一個僻靜處,輕輕拍著她的後背,就像她小時候摔倒了那樣,然後低聲問道:
“怎麼?他打你了?”
田潤葉的哭聲更大了,她拼命搖著頭,卻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孫少安從兜裡掏出塊洗的發白的手帕遞給她,耐心的等著她平靜下來。
孫少安望了望左右,這裡終究不是個說話的地方。等到田潤葉哭聲漸止,他輕聲說道:
“走吧,我請你去吃飯,我攢了些糧票,這次請你吃些好的。”
國營飯店的燈光昏黃的像隔夜的米湯,孫少安特意選了最角落的方桌。田潤葉坐在他對面,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搪瓷酒杯邊緣,釉色剝落處露出灰白的胎底。
“要個紅燒肉吧?”
孫紹恩從兜裡掏出糧票攤在桌上,嶄新的票面在油漬斑斑的桌布上格外扎眼。他記得田潤葉最愛吃這個,上學那會兒大家都是帶飯,當時她總是把肉偷偷剝到自己的飯盒裡。
田潤葉搖了搖頭,鬢角散落的髮絲,隨著動作輕晃:
“太膩了。”
她聲音輕的像蚊子叫,脖頸上一道淤青從的確良襯衫領口若隱若現。孫少安的目光在那處停留片刻,然後起身去到打飯視窗,點了盤韭菜炒雞蛋。
酒過三巡後,田潤葉蒼白的臉頰終於泛起血色。孫紹恩給她斟滿第三杯地瓜燒,琥珀色的酒液在杯底喚出細小的漩渦。
田潤葉用筷子尖戳著碗裡的飯粒,突然開口說道:
“向前他……那天晚上他扯起我的頭髮往牆上撞……”
田潤葉猛地灌下半杯酒,嗆得咳嗽了起來,眼淚混著酒液滾落在前衣襟。
孫少安的手在桌下攥成了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突然,他猛地驚醒,不對,面前的這個女人可輪不到自己來同情。他想到了那天,田福堂帶著村裡的民兵,划走家裡自留地的場景,心頓時硬了起來。
孫紹恩遞過去手帕,故意碰了碰田潤葉顫抖的手指,然後問道?
“潤葉啊,這件事福堂叔知道嗎?”
這句話像是刀子挑開了膿瘡,田潤葉突然笑了起來,笑聲中帶著孫少安從未聽到過的淒厲:
“他巴不得我死在外頭!結婚那天他就對我說,嫁出去的閨女就是潑出去的水……”
田潤葉抓起酒瓶,直接對著嘴灌,透明的酒液順著下巴流進她的衣領。
孫少安眯起了眼睛,窗外的暮色漸濃,玻璃上映出兩人扭曲的倒影。他想起自己藏在家裡炕蓆下的那本《水滸傳》,武松殺嫂前也是這般斟酒套話。這個念頭讓他的頭喉頭髮緊,又給田潤葉滿上了一杯。
田潤葉突然抓住了孫少安的手,掌心滾燙。她眼淚大顆大顆砸在兩人交疊的手背上,哽咽著說道:
“少安哥,那年你要是敢帶著我跑,我現在是不是就能成你媳婦了?”
吊扇在頭頂嗡嗡轉動,卻吹不散滿室的燥熱。孫少安感覺有螞蟻順著脊背往上爬,他注視著田潤葉溼潤的嘴唇開合,那些字句卻像隔了層毛玻璃。如果田福堂當初沒有做的那麼過火,也許現在他都不會與田潤葉坐在一張桌上。
“走吧,我送你回去。”
孫少安掰開了田潤葉的手指,這一幕應該是被飯店的服務員看到。服務員意味深長的眼神,讓孫少安的後脖梗發麻,彷彿又回到了被全村人指指點點的那幾年。
夜風裹著槐花香拂過空蕩的街道,田潤葉踉蹌著往電線杆上靠,孫少安不得不上前攬住她的腰。隔著單薄的衣衫,他能摸到田潤葉嶙峋的肋骨,這麼多年過去了,她還是這麼瘦。
李向前和田潤葉結婚後住在運輸公司的宿舍,這是個筒子樓,走廊長的好像沒有盡頭。田潤葉掏鑰匙時,整個人往門上滑,孫少安從她手裡接過鑰匙串,金屬碰撞聲在寂靜中格外的刺耳。
門開啟的剎那,黴味混雜著中藥味撲面而來,茶几上的搪瓷缸還泡著發黑的藥渣。
孫少安剛要摸索著牆壁去開燈,卻被田潤葉突然從背後抱著,滾燙的臉貼在他脊樑上。孫少安僵在原地,聽著曾經深愛的女人,帶著哭腔呢喃道:
“少安哥,別開燈。就今晚……當時可憐可憐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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