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是少安的。”
老農的臉瞬間慘白,嘴唇哆嗦著卻說不出話。田福軍突然有些憐憫他望著面前這個老實巴交的莊稼漢,恐怕到現在都沒反應過來自家兒子幹了多大的事。
“我們同意潤葉現在離婚。”
田福軍從兜裡掏出張紙,是潤葉的戶口遷移證明,只見他接著說道:
“只不過該孫少安承擔的責任,他也該承擔起來,下個月十五是好日子。”
孫玉厚被驚的渾身打擺子,終於找回聲音:
“田主任,這、這...”
“不要彩禮。”
田福軍打斷他,聲音冷得像冰,“但有個條件——”他故意提高音量讓裡屋的人聽見,“孫少安這輩子不許虧待潤葉,否則...…”
裡屋門猛地被拉開,孫少安站在那裡,眼睛亮得嚇人。田福軍第一次認真打量這個年輕人,輪廓分明的臉上帶著傷疤,肩膀比記憶中更寬厚,不再是當年那個被他訓斥時低頭不語的毛頭小子了。
孫少安的聲音很穩,哪怕是面對田福軍,臉上也不帶任何的慌張,落落大方的說道:
“田叔,額會對潤葉好。”
田福軍盯著他看了很久,突然笑了:“你最好記住今天的話。“他起身時故意碰到了桌上的笸籮,玉米粒灑了一地,“對了,李向前可能會來找麻煩。“
孫少安彎腰撿玉米的手頓了頓,隨即回道:
“我知道。”
田福軍走到院門口時,聽見孫玉厚在低聲訓斥兒子。他回頭看了眼這個破敗的院子,輕嘆了一聲後,快步離開了。
回縣城的路上,田福軍拐去運輸公司宿舍。潤葉正在晾衣服,肚子還看不出變化,但動作已經帶著孕婦特有的小心。看見他來,潤葉手裡的衣架“啪“地掉在地上。
“二爸...”
田福軍把遷移證明遞給她,他本想多說幾句,最後只乾巴巴地補了句:
“下個月十五號,記得去醫院檢查。”
潤葉的眼淚砸在證明上,暈開了鋼筆字。她突然撲上來抱住田福軍,就像小時候每次受了委屈那樣。田福軍僵硬地拍拍她後背,摸到一把骨頭。這丫頭怎麼瘦成這樣?
“二爸,替我謝謝爹...…”
田福軍鼻子一酸,他想起大哥今早出門時佝僂的背影,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
“你爹他...…沒事,總之以後要好好過日子。”
臘月十五的清晨,雙水村下了今冬第一場雪。孫少安站在院門口掃雪,笤帚刮過凍硬的地面,發出刺耳的聲響。孫玉厚從屋裡出來,往他手裡塞了個紅布包:
“拿著,好歹是個意思。”
紅布里包著五塊錢,是賣了兩隻下蛋母雞湊的。孫少安捏著那幾張皺巴巴的票子,突然想起田潤葉沒去縣城讀書那會兒,那時候他連給潤葉買塊手帕的錢都沒有。
“爸,用不著...”
孫少安想把錢塞回去,卻被父親粗糙的大手按住。老人手上的凍瘡裂了口子,滲出的血絲在皸裂的面板上結成細小的紅痂。
“咱家再窮,也不能讓人看扁了。”
孫玉厚聲音壓得很低,像是怕被誰聽見:
“田主任雖然沒來,可金家、田家那些人都長著眼睛呢。”
正說著,金俊武趕著驢車進了院。車板上鋪著層麥秸,上面端坐著穿紅棉襖的田潤葉。沒有吹打班子,沒有接親隊伍,只有金俊武媳婦陪著,這婚事寒酸得連普通莊戶人家都不如。
“來了。”
孫玉厚捅了捅兒子。孫少安扔下笤帚,雪沫子在陽光裡閃著細碎的光。
田潤葉下車時踉蹌了一下,金俊武媳婦趕緊扶住她。寬大的紅棉襖遮不住微微隆起的小腹,圍觀的幾個婆姨立刻交頭接耳起來。孫少安大步走過去,接過潤葉手裡的包袱,觸到她冰涼的手指時皺了皺眉。
“冷?”
田潤葉搖搖頭,髮髻上的紅絨花跟著輕顫。她今天抹了淡淡的胭脂,卻遮不住眼下的青黑。孫少安突然想起那年她在玉米地裡給他塞煮雞蛋時,臉蛋紅得像朵山丹丹花。
堂屋裡,田福軍和幾個村幹部已經等著了。沒有紅燭高香,只有一張從學校借來的教員像掛在正中央,這是近些年的老傳統了。孫少安注意到田福軍今天穿了件半新的中山裝,胸前的鋼筆在陽光下泛著冷光。
“開始吧。”
田福軍看了眼腕錶,對旁邊的文書點點頭。文書展開一張結婚證,開始用蹩腳的普通話念起來。窗外,幾隻麻雀在雪地裡蹦跳,嘰喳聲混著文書機械的朗讀,顯得格外刺耳。
唸到“自願結合”時,孫少安感覺潤葉的手指在他掌心動了動。他側頭看她,發現她正盯著毛主席像出神,睫毛上掛著細小的水珠,不知是融化的雪花還是眼淚。
“簽字。”
田福軍把鋼筆遞過來。孫少安握筆的手很穩,卻在寫最後一筆時突然頓住——這支英雄鋼筆和當年田福堂批條子用的是同一個牌子。墨水在紙上洇開個小圓點,像顆黑色的淚滴。
輪到田潤葉時,她寫得很快,幾乎有些迫不及待。簽完才意識到失態,慌亂中碰翻了印泥,鮮紅的印油濺在袖口,像一灘血。
“禮成!”
文書高聲宣佈。圍觀的幾個村民稀稀拉拉鼓起掌,金俊山拍得最響,眼睛卻一直往田潤葉肚子上瞟。孫少安不動聲色地側身擋住那些視線,接過田福軍遞來的牛皮紙袋。
“你岳父給的。”田福軍聲音很輕,“裡面有塊上海表,還有...一些錢。“他頓了頓,像是難以啟齒,“他最近血壓高,來不了。“
紙袋沉甸甸的。孫少安知道,這不僅是嫁妝,更是封口費——田福堂在用這種方式警告他管好自己的嘴。
他正要說些什麼,忽然聽見院外一陣騷動。李向前穿著件舊軍大衣站在雪地裡,手裡拎著個網兜,裡面裝著兩瓶西鳳酒。所有人都僵住了,金俊武甚至下意識往驢車旁靠了靠,彷彿隨時準備攔人。
“恭喜。”李向前把酒放在磨盤上,聲音啞得像砂紙打磨,“我...我來送個禮。”他眼睛紅腫,像是很久沒睡好,卻意外地平靜。
田潤葉整個人都在發抖。孫少安攬住她的肩,感覺那單薄的骨架彷彿隨時會散架。奇怪的是,他此刻對李向前竟生出一絲愧疚——這個被矇在鼓裡的男人,到現在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輸得這麼慘。
“謝謝。”孫少安輕聲說道。
李向前扯了扯嘴角,轉身時大衣下襬掃起一片雪霧。沒人看見他是怎麼離開的,就像沒人注意到他留在磨盤上的酒瓶旁邊,有截被生生折斷的鋼筆。
午飯很簡單,一盆酸菜燉粉條,一碟醃蘿蔔,還有金俊武帶來的半隻燻雞。男人們圍著炕桌喝酒,女眷們在灶間另開一桌。田潤葉被安排在最暖和的炕頭,腿上蓋著孫玉厚的老羊皮襖。
“吃這個。”
孫少安給她夾了塊雞胸肉,那是整隻雞最柴的部分,好肉都被參加婚禮的男客下酒去了。田潤葉小口啃著,突然捂住嘴衝出門去。院子裡傳來乾嘔聲,孫玉厚媳婦趕緊跟出去。
田福軍放下酒杯,走到孫少安跟前,放低了聲音說道:
“少安,你出來下。”
雪已經停了,屋簷下的冰稜滴著水。田福軍從兜裡掏出盒大前門,遞給孫少安一支。兩人沉默地抽了會兒煙,直到田潤葉被扶回屋裡,田福軍才開口:
“聽登雲說,向前那孩子...…去公社開了介紹信,說是要調去青海支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