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氣得一腳踹在桌腿上,震得杯盤作響:“氣煞我也!打打殺殺我在行,這勞什子宴席規矩簡直比十絕陣還難破!”
他現在深刻體會到了“修行也是一飯一蔬”的含義,但眼前的“飯蔬”蘊含的規矩學問實在太過龐雜。
一向足智多謀的蘇叄,此刻也蜷在高几上,儺面下的貓瞳望著窗外東城不滅的燈火,尾巴無意識地拍打著窗框。
“喵…這才是最難的一關。”它的聲音帶著少有的凝重,“初賽盲切,考驗技藝基礎;複賽五行,考究調和之道;這兩關貓自認都能以神通、以悟性、以臨場應變去拼。可這‘古宴復原’…它考的是底蘊,是歷史塵埃裡記錄下來的死規矩。貓的爪子再快,也抓不住時間洪流裡的塵埃,變不出沒見過的宮廷器皿。這…不是靠一晚上的臨陣磨槍、突擊訓練就能補上的漏洞。”
它低頭看著自己鋒利的爪子,又看看案板上寒光閃閃的菜刀,第一次感到一種“有勁無處使”的深深無力感。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而無知的“巧廚”同樣做不出合乎史實禮制的古宴。
與此同時,相隔不遠的另一處臨時工坊裡,氣氛同樣愁雲慘淡,卻帶著另一種粗獷的絕望。
“哞——————!”
牛魔王煩躁的吼聲幾乎掀翻了屋頂,他圍著巨大的灶臺轉圈,把地面踩得咚咚作響。
他那雙蒲扇大的手沾滿了油膩和麵粉,案板上放著幾個切得歪七扭八的蘿蔔塊——明顯是想練習雕花,卻慘不忍睹。
牛眼瞪得溜圓,瞪著眼前幾個抖抖索索的小妖:“你們倒是放個屁啊!平時一個個在酒館裡吹得天花亂墜,說什麼跟著俺老牛走南闖北啥沒吃過?現在用到你們了!說!上次在獅駝國吃的那個‘百鳥朝鳳宴’,那大盤子邊上雕的是龍還是鳳?那盛珍珠翡翠白玉羹的碗,它孃的是圓口還是撇口?!還有前年那個…那個人間皇帝的什麼‘燒尾宴’,第五道上的啥?是炸鵪鶉還是燉駝峰?!說啊!”
旁邊那個獐頭鼠腦的小妖努力回想,結結巴巴地說:“大王…吃、吃的時候光顧著、香了…誰、誰記那些花裡胡哨的盤子碗啊…那菜好吃是真好吃,金黃金黃的,外酥裡嫩…鵪鶉?駝峰?好像…都有?”
“放屁!”牛魔王氣得一巴掌拍在案板上,那可憐的木案“咔嚓”一聲裂了條大縫,“你這話等於沒說!俺老牛確實天南海北都走過,朋友遍天下,天上神仙的席面,地下妖王的宴請,人間帝王的御膳,俺老牛確實吃過見過不少好東西!可俺是去吃,去喝酒,去交朋友打架的!誰會盯著人家盤子碗長啥樣、上菜先上哪道?那不是老饕,那是他孃的太監!俺老牛隻知道那味對了,吃著痛快!現在讓俺復原?俺連刀都拿不利索!更別提記住那些雜七雜八的規矩了!愁死俺了!”
他洩氣地蹲下來,看著自己比熊掌還寬厚的手掌,再看看桌上被切得不成形的蘿蔔,巨大的身軀透著一股濃濃的憋屈——明明肚子裡裝著一肚皮的美食記憶,卻像隔著一堵透明的厚牆,看得見摸不著,更做不出來。
江湖閱歷成了最無用的擺設,在精細的廚藝和繁複的禮制面前,牛魔王的“見多識廣”成了一個讓他更加焦躁的笑話。
而在東城一個不起眼的、飄散著醃菜和廉價調料氣味的小院角落裡,夜色更深了。
油燈的火苗在夜風中搖曳不定,映照著兩張貼近的面孔。
五顯財神之一的郝大灰,這位以“灰仙”為根基的妖仙,此刻收斂了平日裡財神爺的闊氣,像個精明的賬房先生,一身不起眼的灰布衣,正湊在那個白天看起來樸實木訥、名叫陳實的中年廚師耳邊,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低語:
“…所以記住了,那套‘龍鳳呈祥五色拼盤’的擺盤順序,一定是‘左青龍、右白虎、前朱雀、後玄武、中麒麟’。中心麒麟位要大軸最後點綴,萬萬不可錯亂…盛湯用的是‘素三彩海水龍紋斗笠碗’,上面是黃、綠、紫三色釉,千萬別拿成青花壓手杯,那可是大忌!皇帝小宴規矩比大宴還講究,順序、器皿差一點,就不是那味兒了,評委裡那位老學究眼毒得很…”
他的手指,在油膩的桌面上飛快地虛划著,點著幾個關鍵位置。
陳實緊張地點著頭,額頭滲出汗珠,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郝大灰的手指,嘴裡無聲地反覆默唸著關鍵要點,雙手下意識在油膩的圍裙上搓著,彷彿想把這些珍貴的資訊刻進手心。
這個外表憨厚的漢子,心裡翻江倒海,既有對即將掌握“通關秘籍”的激動和狂喜,也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對於這種“捷徑”的惶恐。
郝大灰的聲音低沉而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
“至於那套失傳的‘八仙過海’裡的‘燜海參’秘製醬汁…時間緊迫,記好這個方子,關鍵就在最後那一勺三十年陳釀花雕,煨出的糟滷…”
燈火如豆,小院裡郝大灰的低語如同毒蛇吐信,將看似公平的賽場,悄然咬開一道暗黑的縫隙。
而窗外,黎明前的黑暗最為濃重,預示著即將到來的半決賽,註定不會只是技藝的較量。
蘇叄的團隊在為知識的鴻溝發愁,牛魔王在為實踐的落差暴跳,而真正知道“答案”的人,已經悄然握住了那枚被提前開啟的鑰匙。
東城的不夜天光下,無形的暗流,正比鍋灶下的火焰更加洶湧地奔流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