貼近來,鑼鼓聲息,戲臺上尚未佈置完,程衡的目光被前臺柱子上的一副對聯攝去了目光“人聲鼎沸,語三墳五典,激濁揚清”、“鑼鼓鏘鏘,演千古傳奇,勸善從良”。
也就是廟宇戲臺裡還能見到這些臺聯了!闖入的程衡還未被關注到的時候,四下裡環顧時又聚焦到不遠處,緊接著一副長聯寫的洋洋灑灑:“兩姓告打目連,都來看戲人,聽戲人,男人女人,老人少人,士農工商人,巫醫僧道人,人山人海,攘來熙往人世界;一杖頓開地獄,放出長子鬼,矮子鬼,賭鬼煙鬼,孤寡鰥獨鬼,跛聾殘疾鬼,鬼精鬼怪,爭先恐後鬼門關。”
“目連戲。”對聯上寫的明明白白,程衡的好奇心反而被挑了起來。畢竟《目連救母》常見,目連戲卻不常見。
程衡想不到如今是什麼年節,為什麼忽然要演戲。
“先生來這裡看戲麼?今日還不演。”
程衡被這一聲呼喚叫回了神,目光落在來人身上,憶起了面前人的身份——難怪喚自己一聲先生,是應盛走後還留在學堂的那僅剩的兩三個人中的一個,程衡對他還有印象。
“怎麼來唱戲?”
“爹孃叫我做個讀書人,可先生也看得出,我哪裡是讀書的料?”被問到的人也不惱,陪笑迎合著程衡,“這算個餬口的活計,要我唱也唱不來,勉強吹吹打打。”
“吹吹打打哪就容易了?”往以後放,再不濟也能成個民間藝術家。程衡聽著眼前人的妄自菲薄,好像這個時代對演戲這個行業的瞧不起也一同落在了自己身上。
面對這個話題,程衡顯然也沒有個辦法,幹嗽一聲,問起來詳情:“如今這是要演什麼?近來也沒有什麼廟會,節慶……可是誰家請了?”
“若是想打對臺,我們也不怕,偷人挖角這就不合適了!”
二人的對話被一陣喧鬧聲再蓋過,程衡原不想聽這些兩家戲班子之間的爭執,可誰讓班主的聲音太大,吵吵嚷嚷在這四方的高牆裡迴旋。
“明知道我們這裡要唱兩頭紅,還來偷人挖角,是真當那些個規矩都沒人管了?還是當我這個班主是死的?”
“如今誰家不是價高者得,更何況我們班裡的臺柱子走了,趕上有人罰戲,實在缺人,不然哪至於從你們這挖人?當初那些規矩……”
顯然後開口的這人無理還要攪三分,畢竟總有人想著:只要是能將錢掙到口袋裡,用什麼不光彩的手段,也都不算大事。
可程衡頂不喜歡這種樣子,只覺得這班主同坑了自己和同學做表演的人沒什麼兩樣。
甚至程衡都能想象到這人那副嘴臉,請人到自己班裡的時候,許了今後榮華富貴,如今攤上事了……最後替罪羊可能還是那心裡不堅的人。
“怎麼?罰戲是規矩,班裡邊的規矩你便不在乎了?為了那些錢,真的是臉面也不顧了?”
一番話下來,聽得程衡木呆呆的不好說什麼。早些年這些戲班的規矩多了去,就算是把他自己放到過去,少不了不經意之間觸碰一二——但是這臨演了挖人,哪怕是放到現在也不道德。
“好,你既然不承認,那我們就‘坐公堂’,好好的評評理!”
好一陣喧囂隨著班主這句話一錘定音,揚起的灰塵讓程衡不由得咳嗽了兩聲。
“唉,這就攤上大事了!”
“也不算是大事,規規矩矩才能成方圓麼。”話音一落,程衡才想起自己已經不是眼前人的先生,可成了習慣的毛病卻已經落在了身上。
“先生說的是。”
“不過他剛才說的那罰戲……”
“哦,先生問這個。”許是因為班主匆匆離去,眼前人也不用忙活,乾脆請程衡找個地方一同坐下來,開始把這場鬧劇的原委一一道來,“不知先生知不知道前兩日有個附近村的商人,早些時候,清明節剛一過,便到鄉下去收茶。”
“哦?”這規矩程衡還沒聽說過。
買茶又怎麼了?如今多少蔬菜水果都是極低的收購價,倒手來倒手去,到了消費者手裡就已經高的離譜。
程衡不明白這商人買茶裡還有什麼規矩?卻終歸不好直接開口問詢。
“那商人刻意壓了價,騙了那些種茶的人,結果村裡的人去收,便知道那商人的作為,照著早立下的約定是該罰一臺戲的。”
“這約定本就是為了保護那些種茶的人,我爹孃也是做這個的,最可恨的便是這些不守規矩的商人!”
在私塾的時候卻沒見面前人這麼健談,或許是因為一個本就不善讀書的人,被迫整日悶在屋子裡,想開口也沒有什麼機會……程衡只覺得這各行各業,挽救了多少人?到底不只有讀書一條出路。
“確實如此。”行業自發的規矩,確實是件好事,能掙的錢大家一起掙,總好過你壓我一頭,我壓你一頭,最後誰也拿不到。
要是自己遇見的那老闆懂這道理就好了,程衡心中暗自唏噓——這麼多規矩留到現在又剩下了幾分呢?就在程衡以為面前人這話也就說完了的時候,憤憤不平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先生不知道,原本這罰戲的生意就是被那個班主搶去的!”
“商人給的多,哪像是我們要演這目連戲,是要將錢捐出去的……辛苦幾天,勉強夠生活。”
“如今又來我們這邊搶人!”
“說來也是沒辦法,那邊給的多,又碰上……”
眼見著班主拉拉扯扯,就在這戲臺子底下襬開了“公堂”,最上首坐著的便是班主,戲班裡的醜事,班主先處理戲班裡的人,並沒有執著於繼續和那搶了生意的班主鬧下去。
“說,你是為了什麼?”
“是因為那邊給的多?我平日裡難道虧待了你?”
“為了點錢臨場要去別的戲班,你若是缺那個錢,同我直說便是!”
坐在上首的班主不怒自威,剋制著自己的情緒,只是將面前人的罪狀一一道來:“臨場推諉,又被人挖走,你自己數數這班規你守了幾條?”
能在戲班子裡挑大樑本身實在是難得,這也虧的是村裡的戲班,放到更大的環境裡,多少也算是個角兒了,算是個角兒,這戲班子的老闆也就是角兒自己了。
但村裡的戲班不靠著角兒來掙錢,被人挖走的人重量不輕,話語權實際不多。
“班主,我的錯我認,但是我在這是待不下去了。”
原本站在院中的人應聲跪了下去,半點猶豫也沒給自己留,“咚”的一聲聽得人心焦。
程衡知道這一聲得有多疼,聽得他伸手就想去揉揉自己的膝蓋。戲裡面輪到小生跪的地方不少,就算是有臺毯的地方,這一下也不輕。
錯認的硬氣,並不像沒擔當,不懂規矩的人。程衡倒是不明白這人怎麼就能稀裡糊塗跟了那麼個班主,要從這好好的戲班子裡出去?“你家裡有困難,便該同我說,怎麼就跟了那姓王的?你也明知道他不是什麼好東西!”班主的年紀大了,戲班裡有很多人都覺得將來這戲班就要傳給跪在院中這人。
跪著的人並沒有起身,抬起眼看著眼前的長輩。後者算得上授業恩師,也給了自己餬口的機會:“班主,我知道班主的心意,可班主解得了一時,解不了一世。”
“跟著他,我能到村子之外去演,不只是在村裡。”一字一句彷彿細細密密的針刺到了班主心裡,兩人相對無言,身邊一個戲班子的人有想開口勸的,也就自然有想罵這跪著的人忘恩負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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