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
不日,那少年果然登門。有了過往的經驗,程衡只是頷首示意少年尋個合適的地方先坐,並沒有特地將注意力投在前者身上。
清雨洗長街,暮色景山斜。私塾裡的學生三三兩兩各自散去,直到只剩少年一個坐在桌案前。程衡的目光自然落在了少年身上,後者隨著程衡的目光站起身,主動走到程衡面前。
“先生,那日的……”
那日的事,還是那日的一迭宣紙和上面的故事?程衡本想逗逗面前的學生,終於還是在後者的拘謹中敗下陣來:“如果是為了謝我,那大可不必。”
“如果是為了要那些文稿,恕我不能給你。”
程衡此言一出,果然在少年人眼中看到了失落,後者並不敢大著膽子開口問為什麼,對著程衡禮貌問候過,轉身就要離開。
“你不問我為何不給你麼?”其實時至今日,程衡也很難說自己對教書有什麼心得,可對於戲曲已經算得上很有經驗。
尊重要靠著自己得,而不是旁人憐憫與同情下的施捨。
“先生為什麼?”或許是從程衡這句話聽到了迴轉的餘地,少年人迎著程衡的目光抬起頭來,“先生是要我自己拿什麼來爭取麼?”
“先生是希望藉此要我在科舉上有什麼成就麼?”
少年人的心性,程衡當然能夠理解。即便是自己如今的年紀,依舊還是那個熱血上頭,為了自己的堅持和誰對上都不願意退縮的樣子。
眼前的學生梗著脖子,目光裡帶著瞭然,就像是在說:果然,天底下的教書先生都是一個模樣,全是拿科舉來說話的。
沒收自己稿子的先生是這樣,眼前這看似解救了自己的先生也是一樣,萬變不離其宗的,這群先生哪裡講什麼‘因材施教’,只有一個目的:把每個人都培養成科舉場上的成功者。
“那先生怕是打錯了算盤,學生天生愚鈍,自認為根本不是科舉的那塊料!”
“我何時同你說要你這樣的態度了?”自己的時代裡,多少家長唯高考論,似乎考不上大學、考不上好大學的孩子,這輩子也就這樣了。
甚者,會說一句:你這輩子也就這樣了!孩子哪裡知道‘這樣’也可以活的千姿百態,只覺得自己因為一個本就不擅長做的事情不被父母理解,甚至被家人放棄了——抑鬱、叛逆,從來都不是單一一方能夠造成的結局。
程衡慶幸自己性子倔,瞄準了一件事就絕不動搖。也慶幸父母雖然不算開明,但沒有強硬的阻止自己的選擇,還有肯承接自己情緒的老師們……
見過了什麼是個好老師,程衡自己當然不願意做那種無聊而起不到什麼好作用的:“你既然想要寫,那就不要偷偷摸摸的去做,也不要看不起自己在做什麼。”
“晦澀難懂的字句,並不是展示你自己能力的地方,反而是能夠真正讓人動情的文字,才是你更應該書寫的。”
少年人似懂非懂的應下,只看見程衡在宣紙上用彩墨給自己畫下來幾個字:“先生,是隻有……”
“那些字是我覺得過於晦澀的,其他的內容是屬於你自己的,我不想去動。”說句實話,程衡也聽到觀眾討論過新編京劇的質量,從臺詞上硬逼得一群觀眾將《鎖麟囊》評為“新編”京劇之最。
或許有人說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往前走也不容易,京劇在落寞,怨不得這一代人不努力。可程衡卻知道,至少自己下的功夫就遠沒有前人大。
“藝術家”的名號背起來當然好聽,可當思維囿於這個名號帶來的榮譽而沾沾自喜……程衡意識到,這一份平白的優越感,也導致了一群人的故步自封。
“多謝先生。”少年人不知道該如何回應先生的好意,聽過後者這一大段話,到現在還有些愕然。
顯然,少年人從來沒想過這樣的話會從教書先生口中聽到。同程衡又行過了禮,少年人在得到程衡的回應後離開了私塾,這一次分明帶了更多的崇敬。
“連帶著不少好東西送回家裡來了!”
少年人剛才闖進門外的人流,一聲刺耳的言語隨之響起,順著大開的門,傳進了程衡的耳朵裡。
“這同以色媚主又有什麼區別?”
“那自然是不一樣,以色媚主的是女人,這些戲子可都是男人……放著好好的科舉不去考,來做這種事情,我就算是餓死了,也不會叫我家兒子去做這種事!”
“聽說劉家那個兒子,之前為了這件事差點同他家裡人打起來。”
“這種人也真是丟盡了家鄉的臉!”
“這不是去揚州那邊經商……”
自己認定的事是一回事,從旁人口中而出的貶低又是另一回事,程衡聽著這些話很是刺耳,可現在的身份又註定了他不能站出來,表達自己真實的立場。
門外的人走遠了,就在這件事看起來要隨著太陽的朝升夕落一道,隨著茶餘飯後的談論逐漸被人嚼得厭煩的時候,程衡的私塾裡面打起來了!“為了做這種事,居然能夠和你父親打起來,也真是孝順呢!”
“我父親還沒有說我什麼,哪裡輪得到你。”
“聖賢書都白讀了,你真是丟先生的臉……不,你原本不是先生的學生,哦!你該不會是被之前的私塾趕出來的罷?”先前開口挑釁的學生自以為抓住了劉姓少年的把柄,趁著這機會,恨不得宣揚的全私塾都知道。
“也不知道你是怎麼騙的程先生,讓程先生收了你做學生!”
耕讀傳家,孝悌為先。劉姓少年的行為和那些從揚州順水路赴京得了聖寵的徽班,顯然都不符合這個標準的要求,時代的叛逆者,自然而然的就成了眾失之的。
“我沒有。”
動人的文字和蒼白的解釋之間並不衝突,劉姓少年既不屑於解釋,也確實是不善言辭,三兩句就在周遭同窗的圍攻之下敗下陣來。
“好了,都散了,不要總想著旁人家的家事,將自己管好就是了!”
先生這樣說了,學生們即便是再有千言萬語也不好當著先生的面繼續鬧下去,一個個坐回到座位。程衡的目光掃視了一圈,短暫的在劉姓少年的身上停留了片刻,又很快的移回到自己的書案上。大多數學生都將先生的話奉為圭皋。即便心裡有多少的不服氣,有關於‘徽班’和‘唱戲’的事,在學堂裡也終於算是告一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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