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您說得句句在理。”紐璧堅的聲音乾澀無比,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裡擠出來,帶著沙礫的摩擦感。他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乏力。
沈弼的分析,像冰冷的解剖刀,精準地剖開了置地華美的外袍,露出其下深藏的腐爛病灶和未來的巨大不確定性。他所有的憤怒和不甘,在赤裸裸的現實面前,顯得那麼蒼白可笑。
求?面對一個既沒錢、又被巨大風險籠罩的“獵物”,他的“求”簡直是世界上最大的諷刺。拿什麼說服人家?拿一疊隨時可能變成廢紙的股票憑證嗎?
電話那頭的沈弼似乎早就料到這個反應,那低沉的笑聲再次響起,這一次,卻帶上了一絲計謀得逞的玩味和催促:“所以,我的紐璧堅爵士?現在,你是不是應該認真琢磨一個方法說辭,來好好‘求’一下這位小林君了?為了你自己,也為了怡和還能活下去。”
“求?”紐璧堅幾乎是呻吟般吐出這個字,臉上肌肉僵硬地扯動,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表情,那是屬於老牌殖民買辦貴族最後的尊嚴在碎裂的聲音。
“Peter,就算……就算現在我真願意放下我這張老臉,拋下怡和大班和爵士頭銜所有的體面,去‘求’他!我拿什麼求?您剛才已經把路都堵死了:他沒錢!風險也巨大到他根本不可能接!”
“我實在……實在想不到任何一點能打動他的理由和籌碼!一個都沒有!”他的聲音充滿了無力的絕望。
“呵呵……”沈弼的笑聲輕鬆起來,甚至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嘲弄,似乎在嘲弄紐璧堅這困獸般的窘迫,“資金?那不是問題。最大的障礙,我們滙豐來幫你挪開。”
他的語氣帶著一種掌控乾坤的篤定,“只要小林天望他點頭,同意接手置地。滙豐,自然會為他提供足夠收購這20%股份的資金支援。這筆錢,可以是貸款,也可以是我們為他的收購提供專項融資擔保。”
“對於滙豐而言,無非是把怡和洋行欠我們的十億債務,轉接一部分到小林天望名下的一個實體頭上。不過是集團內部的一次資產債務關係的轉換罷了,左手倒右手。”
紐璧堅渾濁的眼珠猛地睜大!心臟彷彿被重錘狠狠一擊!滙豐……竟然願意這樣親自下場?!以往對華資企業,哪怕是李嘉城和包玉剛,這兩個和沈弼關係最好的華人鉅商,沈弼都未曾這般親自介入過。
“而且,”沈弼的聲音繼續傳來,像為紐璧堅即將黯淡的前路點燃了一盞燈,“你想想看,一旦由小林天望出面接手了置地集團,這個訊息本身,對市場意味著什麼?意味著置地這個燙手山芋被一個外人接走了!意味著滙豐對置地、對小林天望,或者說他背後的資金支持者的信心!”
“更意味著……”沈弼的聲音裡透出一種冷酷的算計,“小林天望和霍英棟那個老狐狸,他們之間剛剛燃起的戰火,只會燒得更旺!絕對不會就此熄滅!”
紐璧堅的精神猛然一振!他瞬間明白了沈弼這個一石二鳥之計的狠辣之處!滙豐出面輸血小林天望,小林天望獲得資金收購股份成為置地大股東。
這樣做的直接效果有四:
第一,市場恐慌立即化解。置地的股權危機解除,股價必然穩住,甚至因為小林天望這個“財技高明”、“善於炒作”的人接手以及背後滙豐若隱若現的支援而反彈到更高點!
第二,滙豐安全著陸:怡和欠滙豐的十億貸款得以收回,壞賬風險消除。
第三嫁禍於人,未來“大陸收回港島”的風險,由接手的小林天望承擔!滙豐和怡和成功卸下了最大的包袱。
第四激化矛盾,最關鍵的是,霍英棟!他精心佈局,利用兒子與小林天望的矛盾作掩護,想一口吞下置地這塊肥肉。他絕對想不到,他最大的對手、他以為穩操勝券的英資核心——滙豐,會反過來把他精心算計的目標,轉手塞進他們霍家的死對頭小林天望的嘴裡!
而且還是用他霍家挑起的置地股權之爭,以及滙豐親自提供的彈藥來完成!這簡直是把霍英棟放在火上烤,把他逼到一個必須和小林天望赤膊相爭的位置!一場由英資導演、讓兩個強勁的華資勢力,至少表面上是敵對勢力相互撕咬的鷸蚌相爭戲碼即將上演!
“至於怡和,”沈弼的聲音變得語重心長,彷彿一位苦口婆心的老友,“紐璧堅,清醒點吧。你們現在自身的困境還少嗎?澳洲煤礦的麻煩,倫敦的白銀期貨,東南亞投資的泥潭,還有歐美業務的不景氣,哪一樣不需要巨大的資金去填窟窿,去重整?”
“還死死抱著置地不放,用這塊明知道未來風險巨大的資產綁架自己的流動資金和未來?這已經不是固守祖業,這叫自取滅亡。是愚蠢至極,不懂放手的懦夫行為!給自己留條活路吧!”
沈弼最後一句話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紐璧堅心頭。懦夫?自取滅亡?
“放下置地!”沈弼的語氣斬釘截鐵,“這是壯士斷腕,是明智的選擇!去和小林天望談!帶著滙豐的支援去談!好好談談價格。即使我們提供資金支援,股份轉讓也是有價的!”
“在70到80港幣附近,或者更高一些?這個溢價你去談!拿到手的這筆轉讓款,先乾淨利落地償還清欠滙豐的十億債務,徹底甩掉這個負擔。剩下的錢,全部拿去填你海外業務的窟窿,去重整旗鼓。”
“把精力放在能真正為怡和帶來穩定收益和未來的地方。置地?讓它在別人手裡發光發熱吧,或者說……讓它去承受該承受的風雨。”
沈弼的藍圖描繪得極其清晰……用置地換取活路和資金,拋棄最沉重的枷鎖,換取未來翻盤的可能。儘管萬分不捨,儘管屈辱萬分,但紐璧堅的大腦在飛速運轉後,不得不承認這是目前唯一能看得見的、能活命的路徑。
總比明天股價崩盤、銀行強行平倉、置地被公開拍賣、怡和聲名掃地、甚至可能引發更大的連鎖雪崩要強上百倍!
書房裡沉默了長達十幾秒,只有壁爐裡木柴燃燒的噼啪聲和紐璧堅自己沉重的呼吸聲。屈辱、不甘、痛苦、算計、權衡……無數種情緒在他心頭激烈地絞殺。
最終,一聲長長的、彷彿耗盡了全身力氣般的嘆息從話筒中傳來,帶著疲憊和一絲塵埃落定後的解脫感。
“好吧……Peter。”紐璧堅的聲音嘶啞乾澀,但不再憤怒,只剩下認命的平靜,“您……說服我了。就按您的……計劃來吧。”
這每一個字都像帶著血絲,但他終究吐了出來。作為怡和這艘破船的船長,他沒有選擇,只能棄卒保帥,不,是棄掉一艘豪華救生艇,換取留在主船板上的機會。
電話那頭的沈弼,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說道:“很好。那麼,爵士先生,現在是展現您‘誠意’的時候了。電話,儘快打過去吧。時間……不多了。”他提醒著交易場上的緊迫性。
“我……明白。”紐璧堅結束通話了電話,昂貴的話筒被他輕輕放回底座,發出沉悶的響聲。辦公室裡重新安靜下來,只剩下窗外維多利亞港永恆流淌的光河。
他望著窗外那片璀璨卻冰冷的燈火,第一次感到自己的衰老和無能為力。怡和,這個曾經叱吒風雲的遠東洋行巨頭,似乎正在滑向一個他再也無法掌控的深淵。
他緩緩站起身,走到酒櫃旁,手指顫抖著給自己倒了半杯純麥威士忌,琥珀色的液體在杯中晃盪,映出他疲憊而灰敗的面容。
深吸一口氣,冰涼的酒液順著喉嚨滑下,帶來一陣刺痛和短暫的刺激。然後,他像是下定了巨大的決心,伸出手,緩慢而沉重地重新拿起了那個沉重的聽筒。
指尖微微顫抖。他需要撥通那個號碼,那個通向淺水灣三號的號碼,去扮演一個前所未有的、屈辱的“推銷員”角色,向那個他最看不上眼、如今卻掌握著自己命運鑰匙的年輕華人,低下他那高貴了半個多世紀的………英式頭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