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宰相

第1356章 畫工還欠費工夫

江寧半山園。

榻前的窗欞外,一株病梅在寒風中搖曳。王安石披著舊棉袍從病榻上,手持銀剪,正細細修剪著枯枝。

“司馬十二真要盡數廢除新法?”

“汴京來的太學生是這麼說的。”侄兒王防言道。

“不僅要廢除新法,對党項和契丹還要妥協,甚至連章相當年在京畿為御遼所設的三鎮輔軍也要裁撤。”

咔嚓一聲,枯枝應聲而斷。王安石緩緩放下剪刀,灰白的鬍鬚微微顫動道:“司馬光要廢盡新法,由著他去為之吧,若天祚大宋,則新法終不可泯。”

“日後必有能復之新法者,這些話不為外人所道,你自己明白就好。”

王防聞言道:“是,侄兒謹記叔父教誨。”

“我讓你焚燬的《日錄》,可都辦妥了?“

王防稍稍遲疑,然後道:“小侄已是燒了一部分了。”

王安石點點頭,仍是不放心道:“熙寧七年時,老夫第一次罷相後,呂惠卿發動黨羽清查,追究舊事。”

“並阻擾老夫復相,這都是教訓。”

“老夫當時豈有心與他爭。後來老夫寫日錄,既是備以自省,也是他時去位,當以日錄修繕後進予先帝。同時也是為了記變法始末,明是非曲直。”

“為何叔父後來不呈給先帝?”王防小心問道。

“先帝晚年.“王安石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待平息後才苦笑道:“那時候君臣分歧已深,再呈這些徒增傷感。“

“老夫久病至此,時日已是不久。若司馬光復相,他日這些日錄留在你們手中,怕是一場禍害。”

王防聞言點頭道:“這些都是丞相的心血。日後讀史者看來方知丞相心血。”

“怎能見司馬光編排是非,詆譭新法。”

王安石道:“我不是與你說過了嗎?”

“只要新法利國利民,自會有人繼承。何須這些文字佐證?”

“今日你當著我的面,把這些都燒了。“

王防無奈只能照辦。

銅爐裡日錄的灰燼騰起青煙。

王安石看了一眼窗前的病梅嘆道:

“老年少歡豫,況復病在床。汲水置新花,取慰此流光。流光只須臾,我亦豈久長。新花與故吾,已矣兩相忘。”

王防聽著這句‘新花與故吾,已矣兩相忘’不由更是感傷。

……

王防燒了半卷,片刻後有人道:“知江寧沈括來訪。”

司馬光拜相後,讓沈括改任知江寧,卻不補行樞密使之職,如同廢掉了當年章越所設的行樞密院。

王安石當年對沈括這‘三姓家奴’行為很不滿。

王安石命王防不必再燒,王安石到了客廳最後還是見了沈括一面。

二人相見,沈括面對王安石一揖到底道:“沈某見過丞相。”

“沈某當年所為無狀,愧對丞相。”

王安石見了沈括道:“當年的事罷了,你也是一心謀國的人。”

“平夏城之戰,你有功於社稷,如今也終於官至執政。老夫替你高興。”

哪知沈括聽了此言反而更是無顏以對,結結巴巴地道:“沈……某罷職,無一日……不思念西北戰事。”

“司馬……十二一旦罷去新法,朝廷在西北二十年的經營,皆前功盡棄。”

“沈某就算官至執政,又有何用?此生怕是沒有一日不追悔莫及了。”

沈括之言令王安石一哽。

沈括所言,何嘗不戳中他的心思。

王安石道:“老夫當初得知司馬光等欲變盡新法時,也是愕然。”

“老夫熙寧為政縱有苛民之處,但章魏公繼之已是改之,為何還有不便民,這是老夫如何也不明白的地方。”

“之後章魏公平涼之功,何嘗不是彰顯新法之得。”

沈括憤憤不平地道:“皆是司馬十二所為,丞相以為司馬十二到底如何人也?”

王安石沉默片刻後方道:“老夫與他相交幾十年,知其賢良,而不敢有怨也。”

沈括很是失望,司馬光要廢盡新法,王安石直到現在仍是稱讚司馬光的人品。

一旁侍奉的王防卻知道,王安石話雖如此說,但當日知道司馬光要廢除新法時,並罷黜熙寧元豐舊臣後,王安石大病了一場。病癒之後他在將一整面的屏風上都是寫滿了司馬光數字,由此可知胸中不平之氣。

沈括聽王安石之言,大為失望,當即起身道:“知丞相身子不適,故送藥而來。”

“藥已送到,沈某告辭。”

就在沈括告辭時,忽得知汴京有訊息到。

……

“中使已至瓜洲,快馬來稟皇太后召荊公為平章軍國重事!學生聽得訊息立即前來報信。”

沈括聽得王安石的門生所言,錯愕得不能自抑。

卻見對方道:“沈相公還有一道旨意是你的,皇太后命你即日罷去知江寧府的差事,入京敘職。”

沈括大是詫異。

連王安石也是矇在鼓裡。

對方笑道:“學生忘了說了,如今汴京處分國事的已不是太皇太后,而是皇太后。”

“魏公已拜侍中,二次任相,主持朝局!”

“故請荊公入朝,共商國是!”

“啊!”沈括又驚又喜。

王安石沉吟片刻,反問道:“太皇太后雖年事已高,但身子還好,怎會突然讓皇太后處分國事?”

對方道:“學生在渡口聽得也不真切,聽說是司馬光要裁撤輔軍,扣發禁軍恩賞,最後激起兵亂。”

“太皇太后不能平定亂局,最後讓魏公出面主持國事!”

沈括撫掌大笑:“天佑大宋!魏公終是回來了!王安石點點頭確認這一訊息。

王安石這位老相國,想起與章越相識幾十年來,數度與對方辯難的舊事。

當年那位寵著媳婦,留戀京師繁華不去的敕元兼狀元,如今竟拜相要執掌他未盡的新法大業,還請他回朝共商國是。

學生笑道:“是平章軍國重事。魏公畢竟沒忘了,只有丞相在朝主持,此是真正的新法。”

沈括微微笑道:“荊公,先帝臨終託孤魏公,果真沒有託付錯人。”

王安石轉而道:“先帝向來有知人之明。”

“當年群臣上殿,先帝考察其才,十得八九。熙寧元豐之群臣,非古今所不可及。而是有史以來,很少有哪個帝王似先帝這般,知人善用。”

王安石臉上露出又是欣慰,又是緬懷的神情。

沈括自己也是先帝一手提拔,對王安石的話深以為然。

一旁的王防喜極而泣,連連拭淚道:“有魏公在朝,司馬光斷不會廢除新法。”

沈括亦道:“朝廷會繼續對西北用兵,不必擔心全功盡棄了。”

“先帝滅党項遺願可成了。”

沈括想到這裡,恨不得插上翅膀即刻入京,連連道:“我這就收拾行裝!滅党項、收幽燕,先帝遺志可成矣!”

“丞相!你與我同船而去吧!”沈括問道。

王安石看向瓶中花枝搖頭道:“此花似欲留人住,山鳥無端勸我歸。”

沈括一聽王安石的詩句,心道荊公罷相而歸後,連詩句也是愈發精妙。

難怪魏公常言賦到滄桑句是工。

沈括問道:“丞相不願入京嗎?”

王安石對中使道:“老夫本意往汴京一行,看看朝堂上的新氣象。但奈何久病,此生已是時日無多,便不入京湊這熱鬧了。”

“就此謝過皇太后的恩典,侍中的好意。”

沈括並不意外,見王安石這樣子,確實有疾在身。

沈括道:“丞相保重!”

“存中且慢!”

王安石對王防道:“你將老夫的日錄取來!”

王防稱是,旋即抱了數卷書籍前來。

王安石對沈括道:“這是老夫所寫的日錄,記錄了熙寧時老夫與先帝的奏對,還請存中入京替我轉交給魏公!”

王防笑著將日錄捧給了沈括道:“沈相公收好!”

沈括鄭重其事地收下道:“丞相一片心血所在,沈某必交給魏公。不知有什麼話讓沈某轉告魏公?”

王安石沉吟片刻,徐徐道:“老夫老病之身,怕是很難再替朝廷盡什麼力了。”

王安石繼續道:“老夫晚年自負三事,一是詩句,二是書法,三是為政治國還有一些可以值得後人借鑑的地方。”

“譬如老夫之書法,得無法之法,然爾等不可學,學之則無法。”

眾人聽王安石之言,一併點點頭。

沈括也通書法,王安石的字歪歪扭扭,乍看下有些醜態,不過仔細一看,雜亂無章之間又有章法,有魏晉之風。

很多人想學也不得門徑。

天下書法有數名家,章越算一個,蔡京蔡卞其二,蘇軾其一,這幾人要學都可以學個大概的樣子。但唯獨王安石的書法怎麼學,也學不像。

王安石道:“治國何嘗不是如此,師其神者達,摹其形者滯。”

“是了老夫記起一世,章公當年與言過,一位僧人路過西湖時作詩一首,昔年曾見此湖圖,不信人間有此湖。今日打從湖上過,畫工還欠費功夫。”

“魏公始終對老夫變法之道將信將疑,覺得錯處良多,老夫也不以為意,但盼他以後繼續走下去,希望有朝一日,他能到老夫的墳前,點上三炷香道上一句,畫工還欠費功夫!”

說完王安石不再言語。

王防和沈括皆是灑淚。

沈括問道:“相公還有什麼話嗎?”

王安石搖了搖頭了,不復再言。

走出半山園後,沈括突然停步,回看鑲嵌在江寧的山水中的半山園。

沈括對王防道:“其實若無丞相大刀闊斧的矯枉過正,焉有魏公的元豐之政!”

“沈某當年錯怪丞相了。若今日章公在此,想必也會說這一句吧。”

說完沈括對著半山園長長一揖。

……

洛陽,春雪初霽。

詔書剛至府門,文家三代四代子弟早已按品秩跪滿前庭。

真是簪纓世家,子孫綿長。

內侍看了一眼宣旨道。

門下:

朕紹承皇緒,臨御寶圖,涉道未明,罔知攸濟。乃眷元老,弼亮三朝,功被生民,名重當世。天賜眉壽,既艾而昌,宜還師臣,輔我大政,已降制授太師、平章軍國重事。

可一月兩赴經筵,六日一入朝,因至都堂與執政商量事,如遇軍國機要事,即不限時日,並令入預參決。其餘公事,只委僕射以下籤書發遣,俸賜依宰臣例。

文彥博一襲紫袍玉帶,俯身接過黃麻詔書時,眼神依舊銳利。

這位三朝元老看著詔書上“平章軍國重事“數字,忽想起四十年前與富弼共議慶曆新政的舊事——如今竟以八旬之齡重歸廟堂,且特許“六日一入朝“的殊禮,實乃本朝宰臣致仕復起未有之典。

長孫文維翰及六子文及甫一左一右地攙扶著文彥博。

“且去吃茶!”文彥博笑著拜受聖旨,然後讓人贈了百金。

內侍喜笑顏開,這一次到文彥博府邸宣旨,宮中的人都爭著前來。誰都知道文彥博籠絡宮人,出手一貫大方。

內侍道:“皇太后有諭,太師雖致仕多年,但當年在西北與契丹周旋的軍略、在慶曆嘉祐間調和新舊兩黨的胸襟,正是當下朝局急需。”

文彥博聞言大笑。

內侍走後,自有文家盛情款待。

文家子侄恭維道:“許太師五日一赴起居,每起居日入中書,或遇軍國重事,不限時日,並令入預參決。”

“此乃依王旦故事啊。”

“皇太后比太皇太后更看重太師。”

“不僅僅是皇太后,老夫此職,亦是侍中在朝所舉。”文彥博撫須笑道。

一旁文家眾子侄們都齊聲笑道:“魏公高義。”

文彥博特許用宰臣、使相出使到闕例書判,確為殊榮。

文及甫更是與有榮焉,誰都知道自他牽上了章越這條線,他在文家的地位是水漲船高,甚至連他的妻子十五娘,也是在文家眾多侄媳面前,倍受文彥博夫婦的關愛。

文及甫從文彥博的第六子,一下子成為文家舉足輕重的人物。

如今因文彥博拜平章軍國重事,他也將拜為工部侍郎入朝。

文及甫攙扶著文彥博走入書房,十五娘上前斟茶,早有兩日前,文彥博就知道汴京的訊息,至任平章軍國重事的聖旨出來時,文彥博都已曉得了任命。

書房暖閣內炭火正旺,文彥博斜倚在紫檀榻上。

文及甫與妻子十五娘侍立兩側,臉上都帶著掩不住的喜色。

“爹爹,“文及甫捧著茶盞笑道,“章侍中此番主政,必將繼續先帝開邊之策。兒臣這工部侍郎之職,正好可為西北軍需效力。“

章越在西北執行淺攻進築之策,大修土木,以堡壘戰術包圍党項,捆索蛟龍。

工部侍郎自是一個肥缺。

文彥博微微笑道:“你道皇太后和侍中為何要老夫回朝?”

十五娘輕移蓮步,為文彥博續上新茶。

文及甫道:“侍中要團結兩黨的大臣們,使之上下一心。”

“而侍中恰恰當今朝堂之上,唯一有這等威望之人。”

“這也是先帝方以託孤顧命之意。”

文彥博笑道:“先帝之託孤,非為守成,實為開拓。”

“蔡持正餘黨煽動作亂,侍中隔岸觀火,韓師僕推波助瀾,最後逼迫太皇太后將大權交出。侍中勢大難免以臣權迫皇權,除非侍中有朝一日黃袍加身,否則就是取禍之道,甚至史書說侍中一句大奸似忠也不為過。所以侍中要我與馮當世,王介甫回朝,同他搭臺唱戲。”

“王介甫肯定不會去,所以只有老夫與馮當世勉強在資歷和人望上,與他分庭抗爭。”

文及甫與十五娘恍然。暖閣內霎時靜了下來,炭火噼啪聲格外清晰。

“章度之權來自何處?”文彥博問道,“並非是他今日的侍中之職?兩分來自西北戰功,三分源於先帝遺命,還有五分來自元豐為政的天下官民間的口碑。這才是他真正的底氣。”

“這二者老夫與馮當世資歷雖深,但都遠不如他章三。但這朝堂啊,總要有人唱紅臉,有人唱白臉。”

……

接到敕命後,馮京是第一個抵京的。

馮京以觀文殿大學士知河陽,所以接到聖旨後抵達得最快。

馮京與蔡確是兒女親家,這一次蔡確餘黨叛亂,馮京坐鎮河陽府,卻遲遲沒有應變舉動。誰都知道蔡確的兒子蔡渭,馮京的女婿,正託庇於他的帳下。

後來太皇太后讓出權柄,皇太后召馮京為平章軍國重事,令馮京放下擔憂的心思。

從三元及第,再到成為富弼的女婿,馮京何嘗不願在政治上有所抱負。

到了熙寧執政,一開始與王安石不和,到了後來又被呂惠卿所罷,到了章越為宰相,二人面上不和倒是心和,到了蔡確執相位時,馮京再度被罷出外。

馬車外北風呼嘯,卷著碎雪撲打在車簾上。

“老泰山,不是樞密使,而是平章軍國重事!”蔡渭有些不平的道,“章三這是要架空你,讓你有名無實。”

馮京放下詔書,緩緩抬眸道:“侍中的意思已很明白了,要參用兩黨,收拾人心,消弭黨爭。”

“真正的元祐元祐,便是元豐和嘉祐各取一字。詔書上所寫‘昔照陵的學士,獨卿一人存’,觸動老夫心思,侍中真懂得攻心之道。”

蔡渭聞言一怔,忽見岳父眼角泛起微光。

蔡渭心道,自己岳父是仁宗時僅存的翰林學士,既是元豐嘉祐各取一字,建元元祐。

那麼作為嘉祐時的翰林學士,馮京代表的就是嘉祐時的風氣。

“元祐元祐.”馮京望向車外風雪,彷彿看見四十年前汴京瓊林宴上的燈火,仁宗皇帝的知遇之恩,以及嘉祐朝時君臣上下融洽,其樂融融。

“元祐是取元豐之進取,嘉祐之和氣……這才是章度之要老夫回朝的用意。”

蔡渭道:“老泰山,真要接受章三之請嗎?”

馮京道:“章度之話都說得這份上,文潞公也會去的。”

蔡渭道:“潞公與侍中交情非淺啊,且不說兩家有姻親,這些年章越在西北拓邊,文家拿著真金白銀趁著低價從番人手中收購,置辦下不知多少田土,僅熙州一地的棉田就有三分之一是他文彥博家裡的。”

馮京看了蔡渭一眼,雖說自己沒有去西北買田的。

但吳家,呂家,韓家,章家,自己的岳父家富家哪個在西北沒有大肆購併產業。

蔡渭道:“元祐之道,如何繼續元豐之開邊國策,又不重蹈永樂城之失,還在遼國虎視眈眈下,對党項用兵,還要不使民生疾苦,使朝堂上重回嘉祐風氣。”

“我只能說章侍中有些異想天開了,僅這兩黨分歧,要消弭黨爭就是痴人說夢!”

“從古至今黨爭之事,只有一方被徹底打倒,否則就是不死不休之局。他章三憑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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