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0章 蓮花樓上,一曲肝腸斷
“你要知道,盡信書,則不如無書。當有自己的思考與理解,方是真正的學問和修行。”
弄玉聞言,眼中閃過一絲困惑。
這與她過往十六年形成的認知有所不同。
當今世道普遍認為,師長的教誨都需要遵奉。
但弄玉認為老師所言,必有深意,只是自己如今見識淺薄,還不能全然領會。
她將此言謹記於心,輕聲應道:“學生記下了。”
讀書,撫琴。
這般安寧的日子,不到兩天,就被打破了。
那個是下午,將近黃昏。
“咻——咻咻——!”
尖銳淒厲的破空聲驟然撕裂曠野。
弄玉正在二樓陽臺靜坐閱讀,聞聲倏然抬頭,只見數十道慘白長戟,撕開暮色,尖嘯著攢射而下。
戟身未至,那股寒氣已撲面而來。
弄玉心中一驚,但驚色只在眼中一閃而過,隨即化為沉靜。
因為樓上,有老師在。
見識過老師那近乎仙神的手段,她對老師有著近乎本能的信心。
果然。
就在那些寒冰長戟飛射至蓮花樓上方約五丈之處時,驟然定格在半空之中。
就那麼懸停著,卻再無法下落分毫。
五丈,這是太淵此刻神識自然覆蓋的邊界。
自通天路那次,因為大意探查導致神思過載、陷入沉眠後,他對“無為而無不為”的道理有了更深切的體悟。
所謂的逍遙,當如明鏡止水,映照萬物而不主動索取。
全天候主動以神識掃視天地,是一種強烈的“有為”之行,與“道法自然”的真意背道而馳。
太淵有種感覺,如果長期依賴神識去“看”世界,會逐漸喪失以平常心、肉眼去觀察和感悟的能力。
因此,他只維持著一種自然舒張的感知。
如池塘水面,漣漪自生,而不是主動投石問路。
就在弄玉念頭轉過之際,一股陽和之風吹過。
無聲無息。
所有長戟瞬間消融、汽化,化作一片濛濛的白色霧氣,隨風消散在暮靄之中。
“看來你有點本事。”
一個陰冷得如同從冰窖深處傳出的聲音,隨著噠噠的馬蹄聲由遠及近。
“但這點本事,今天可能救不了你自己。”
官道盡頭,一人一騎緩緩現身。
那人一身血衣,纖塵不染,紅得刺目。
他面色慘白,一頭銀髮披散,五官俊美卻冰冷僵硬,唯有一雙狹長的眼眸,如同萬年不化的寒潭,不帶絲毫溫度。
血衣侯,白亦非。
太淵的目光掠過他,投向其後不遠處肅立的一百名白甲軍士。
人人騎馬執戟,軍容整肅,寒氣繚繞。
太淵微微一嘆,並無多少興趣,只是眼神淡漠地掃過。
一股浩瀚如海、巍峨如嶽的靈魂威壓,有選擇性地、輕輕一放即收。
“噗通!噗通!噗通——!”
一連串沉悶的墜地聲響起。
那一百名氣勢洶洶的白甲軍,如同被同時抽去了骨頭,齊齊從馬背上摔落在地,昏迷不醒。
白亦非同樣未能倖免,狼狽地從白馬上摔落。
他功力遠勝尋常軍士,雖然沒有當場昏厥,卻也覺得方才那一瞬,意識中彷彿有煌煌大日轟然墜落,無邊的光與熱將他靈魂都灼得顫抖。
無邊的恐懼如冰水灌頂,瞬間淹沒了所有思緒。
可怕!
無法想象的可怕!
不可敵!絕對不可敵!!
他心中只剩下一個念頭,今日……該如何脫身?!
太淵盯著白亦非的臉,似笑非笑。
“到底是侯爺,是貴族,愛乾淨,講體面,喜歡用顏面來掃地。”
面對這挖苦,白亦非連眼神都不敢流露出一絲兇狠怨毒。
“白……白亦非有眼無珠,衝撞了太淵大師,請大師恕罪!”
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在太淵面前,他竟生不出半分辯解或反抗的念頭,唯有最本能的屈服。
太淵的目光卻彷彿穿透了他的皮囊,看到了某些更深處的東西。
從對方逸散的精神念頭中,他看到了侯府地下那幽深冰窖裡,堆積如山的皚皚白骨。
同類相食,禽獸不為也。
太淵眼中最後一絲溫度斂去:“侯爺言重了。有朋自遠方來,不亦說乎?既然有緣在此荒郊相見,不若這樣……”
他側身,示意了一旁靜立的弄玉。
“讓弄玉為侯爺彈奏一曲。一曲終了,侯爺便可自行離去。如何?”
白亦非驚疑不定地看向弄玉,又看向太淵,心中不太理解。
真的就這麼簡單?!
但此刻人為刀俎,他為魚肉,只要能活命,別說聽一曲,便是聽上十曲百曲,他也只能答應。
他只盼眼前這人,能信守諾言。
“全憑……大師安排。”
此刻,弄玉看向白亦非的目光復雜。
方才太淵以心應心,神念傳訊,將血衣侯府冰窖下的情況告知於她。
弄玉驚懼之餘,更多的是難以抑制的憤怒與寒意。
以活生生的少女來培育血蠱,吸食人血來練邪功……那地道中數之不盡的皚皚白骨,皆是韓國女子的冤魂!
她強壓心緒,取琴置於膝上,抬眼看向對方。
“白亦非,我聽聞,令堂乃是韓國唯一的女侯爵,想來功勳卓著,方能令上至韓國君臣,下至黎民百姓,皆欽佩敬重,成就這世襲罔替的尊榮。”
她指尖輕輕拂過琴絃。
“既然如此,我便為侯爺,彈一曲《詩經・邶風・凱風》吧。”
琴音起。
初時溫和綿長,如春日和風,帶著對慈母辛勞的深切感恩,與遊子未能盡孝的淡淡愧疚。
弄玉運轉起【七絃無形劍】的奧義,將自身內氣化作無形的漣漪,悄然干擾著白亦非的寒冰內氣。
更將心中對那冰窖白骨的無言悲憤、對“仁”與“孝”這人性底線的堅守,化作一縷縷直指人心的琴音,送入白亦非心田。
此曲並沒有激昂的控訴。
對於那些在外作惡多端、卻也曾受母親庇護養育之人而言,最易勾起對親情的追憶,瓦解其心中暴戾,喚醒對“仁”與“孝”這根本良知的敬畏。
“唔……”
白亦非只覺得難受至極。
琴音入耳,他體內原本如臂使指的冰寒內氣,竟開始出現不受控制的紊亂,內氣亂衝。
他立刻意識到是弄玉的手段,當即強守心神,試圖壓制、導引內氣。
就在他全力內守之時,恍惚中,眼前彷彿浮現出了一道身影。
雪色白衣,飄然立於眾臣之間,眼神可以令星空暗淡,令韓國上下都為之仰慕。
那是他的母親,韓國唯一的女侯爵。
母親的聲音,帶著他記憶中從未有過的失望與冰冷,幽幽傳來:
“我以功勳封侯,護佑的是韓國百姓。而你……卻以韓女為食糧?你那冰窖地道中皚皚白骨,可知其數?”
“可知有多少韓人,恨不能生啖你肉,飲你血?”
“若你今日命喪於此,你有何面目來見我?又有何面目,去見九泉之下,那無數被你吞噬的韓女冤魂?……”
被母親如此質問,白亦非心神劇震。
慘白的面龐陡然湧上一抹詭異的血紅,體內原本就紊亂的內氣徹底失控。
“不……母親!血蠱……是你傳給我的!這功法……”
他嘶聲反駁,試圖為自己開脫。
就在他心神失守、開口反駁的一剎那——
“哇——!”
一大口混雜著細碎冰碴、散發著刺骨陰寒氣息的鮮血,猛地從他口中噴出。
鮮血落地,瞬間凝結成一片冰霜,蔓延一丈開外。
在這夏日黃昏的暖風中,顯得詭異而森然。
吐出這口鮮血的白亦非,整個人如同被瞬間抽乾了所有精氣,原本光滑緊緻的面板,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佈滿皺紋。
整個人變得一副老態。
“你……”
他顫巍巍地指向弄玉,氣息奄奄。
連一句完整的話都無力說完,兩眼一翻,徹底失去了知覺。
蓮花樓上,一曲肝腸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