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年,這麥子……”蘇伯鈞指著田壟中一株格外茁壯的麥苗,聲音艱澀,“當真是去年秋種下去的?”
“千真萬確,去年秋播。”林永年聲音沉穩,沒有絲毫猶豫,“開春後,硯兒那孩子機緣巧合探得那處活泉,水量驚人!村裡是下了死力氣的,日夜輪班,引水、保墒、追肥,一刻不敢鬆懈!這才有了您眼前這片麥子。”
“眼前這片?”蘇伯鈞停下腳步,毫不客氣地指著近前那株分櫱驚人的麥苗,目光銳利如刀,“永年,我也是管著幾千畝地的人!你老實告訴我,憑這個長勢,一畝地能收多少糧?”
林永年迎著大舅哥審視的目光,非但沒有躲閃,反而挺直了腰板,黝黑的臉上露出一種經過千錘百煉後的篤定和自信。
“二石!只要後期風調雨順,沒有大災大害,我敢保,一畝地穩穩當當能收兩石糧!這是村裡幾位經驗最老的老把式,連著看了半個月,反覆估摸、掐算出來的數!”他的語氣斬釘截鐵,眼神裡透著不容置疑的磐石般的信心。
“二石?!”饒是蘇伯鈞見多識廣,閱歷豐富,也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氣,瞳孔驟然放大。
這個數字,在最好的豐年都算頂尖收成,何況是此等赤地千里、餓殍遍野的大旱之年!這簡直是顛覆常識的奇蹟!
他猛地蹲下身,近乎粗暴地又扒開幾處濃密的麥叢,手指近乎顫抖地仔細審視那粗壯得異乎尋常的麥稈、油綠肥厚得彷彿能掐出水的葉片,以及底下盤根錯節、強健有力的根系。
麥稈的硬度,葉片的厚度,根系的發達程度……無一不在向他宣告著這個產量的真實性。
半晌,他緩緩站起身,長長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濁氣,看向林永年的眼神徹底變了,震驚中帶著難以掩飾的激賞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敬畏:
“好!好!永年!旱年收二石!這是聞所未聞的祥瑞!你們林家村,真是辦成了件驚天動地、足以載入史冊的大事!”他用力地、重重地拍了拍林永年的肩膀,那沉甸甸的力道里,充滿了徹底的認可與由衷的歎服。
這時,一個清脆的童音帶著欣喜傳來:“爹!大舅!”
只見蘇婉貞牽著林硯,正朝著他們快步走來。
林硯穿著乾淨但半舊的棉襖,小臉被風吹得紅撲撲的,看到蘇伯鈞,眼神裡帶著孩童見到陌生長輩時慣有的、恰到好處的羞怯和好奇,規規矩矩地站定,小聲而清晰地喚道:“大舅好。”那安靜乖巧的模樣,與蘇伯鈞記憶中那個體弱的孩子似乎並無太大不同,只是面色紅潤,精神頭足了許多。
蘇伯鈞的目光瞬間牢牢鎖定在林硯身上。
他蹲下身,儘量放柔了語氣,目光卻帶著鷹隼般的審視,彷彿要穿透眼前這小小的身軀:“硯哥兒,大舅來看你了。身體可大好了?”
“嗯,謝謝大舅關心,硯兒好多了。”林硯乖巧地回答,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
“聽說,是你找到寨門外那處高巖上的水源?”蘇伯鈞單刀直入,緊緊盯著林硯那雙烏溜溜、清澈見底的眼睛,不放過任何一絲細微的變化。
林硯眨巴著大眼睛,小臉上先是本能地露出一絲孩童特有的、略帶得意的笑容,但很快又像是想起了什麼,靦腆地抿起嘴,顯得有些不好意思:“嗯!是硯兒找到的!”
“哦?”蘇伯鈞身體微微前傾,溫和的語氣下是緊追不捨的探究,“你怎麼找到的?那麼高的地方。”
林硯歪了歪小腦袋,長長的睫毛撲閃了幾下,似乎在努力回想,然後極其自然、帶著孩童特有的天真和理所當然說道:“就是知道呀!!”
蘇伯鈞看著外甥那純粹得沒有一絲雜質、彷彿在訴說太陽東昇西落般自然真理的眼神,所有後續的追問,都像被無形的屏障堵在了喉嚨裡。
孩子的世界如此簡單直接,“就是知道”彷彿就是他能給出的、關於那處神奇水源的全部答案和終極解釋。
這答案如此純粹,如此不講道理,卻又如此真實地、不容辯駁地呈現在眼前——腳下這片在旱災之年依舊生機勃勃、預示著驚人產量的麥田,村中那永不枯竭、滋養著整個村落的蓄水池,乃至村民臉上那份劫後餘生的希望,都是這“就是知道”結出的、鐵一般的果實。
蘇伯鈞的目光緩緩從林硯那張稚嫩卻平靜的小臉上移開,再次投向那片深綠色的、蘊含著無限生機與謎團的麥海。他心中翻騰的疑雲並未消散,但他明白,追問一個孩子“為什麼知道”,在如此確鑿的“結果”面前,已經失去了意義。
最終,他只是伸出手,極其輕柔地、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混合著震撼、困惑、一絲敬畏,以及被這純粹“結果”所折服的無奈——揉了揉林硯柔軟的發頂。
林硯抬起頭,衝他露出一個毫無心機、陽光般燦爛的笑容,彷彿剛才那個關於水源的、足以驚動一方的大問題,從未被鄭重其事地提起過。
只有在他低下頭,長長的睫毛遮掩住眸光的瞬間,眼底深處,才極快地掠過一絲與年齡絕不相符的、洞悉一切的沉穩。
他知道,這位精明務實、目光如炬的大舅的到來,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一塊巨石。
那被麥田綠意和水源奇蹟暫時掩蓋的波瀾,終究要被掀起了。
但該來的總會來,他早已在心底,做好了迎接的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