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叫三遍,窗紙剛透出蟹殼青。
林硯把臉埋在枕頭裡裝死,老爺子掀門簾帶進來的冷風跟小刀子似的,激得他一個鯉魚打挺——其實是被炕頭烤地瓜的焦香味勾起來的。
“喲嗬,今兒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爺爺嘬著沒點的菸袋鍋,鼻頭凍得通紅,“昨兒揪耳朵都不起,今兒倒跟個跳豆似的。”
林硯覺得自己已習慣了這個老頭,衝他甜甜一笑,“睡夠了,我要起床了。”
林硯自己穿好棉褲,趿拉著虎頭鞋竄到院裡,王鐵柱正掄著鐵鍬剷雪,震得老棗樹直哆嗦,枝椏上的雪坨子“撲簌簌“往下砸。
“硯哥兒慢著點!“奶奶追出來往他懷裡塞烤地瓜,燙得他左手倒右手。
老爺子就著鹹菜疙瘩啃貼餅子,餅渣子順著花白鬍子往下掉:“西頭老趙家的柴房頂有點年頭,昨晚不知道有沒有壓塌了,我要去看一下咳咳......這雪下得邪乎。”
等他穿好裝備,跟爺爺一出院門,放眼望去,整個林家村的屋脊連成起伏的雪鯨脊背。
百年皂角樹的虯枝壓成了拱門,最粗的橫椏裂著新鮮斷口,斷茬處的冰晶像哭皺的淚痕。
青石井臺鼓脹起雪包,轆轤把凍成水晶杵,昨夜打水的麻繩早和冰殼長作一體。
巡村的道兒上盡是雪窩子,有三尺深。
林硯專挑沒人踩過的地兒蹦躂,羊皮小靴“咯吱咯吱“響得歡實。
路過二丫家籬笆牆,小丫頭正踮腳夠晾衣繩上的凍蘿蔔,補丁摞補丁的棉襖下襬直往雪裡拖。
祠堂後牆根蹲著栓柱他爹,這漢子去年打土匪瘸了腿,這會兒正跟柴火較勁。
斧頭把子上的冰碴子反著光,他掄一下喘三口,破棉襖裡鑽出的蘆花隨著北風打旋兒。
曬穀場早鬧翻了天。
半大小子們嗷嗷叫著滿場瘋跑,鼻涕凍成冰溜子也顧不上擦。
虎子頂著狗皮帽子躥過來,帽耳朵支稜得像對招風耳:“硯哥兒!今兒還玩搶山頭不?”
“今兒你當大將軍。”
林硯縮在磨盤後頭直跺腳,石頭上鋪的草墊子潮得能擰出水。
眼瞅著虎子樂得躥上草垛子,破棉褲勾出團爛稻草。
二十來個泥猴分作兩撥,雪糰子砸得跟天女散花似的。
二丫讓個愣頭青推了個屁墩兒,小丫頭骨碌爬起來,團個雪球砸得那小子滿臉開花。
林硯正要吆喝,卻見虎子突然跳到碾盤上,破鑼嗓子震得老槐樹落雪:“都聽令!栓柱帶五人繞東溝,狗剩領七人守糧垛,其餘人跟我衝正面!“
方才還亂糟糟的崽子們突然有了章法。
栓柱貓腰帶人貼著牆根溜,狗剩那撥人把草筐壘成掩體,虎子舉著樹枝當令旗,領著主力從正面佯攻。
對方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三面夾擊逼到場角糞堆後頭。
場邊納鞋底的婆娘們直咂舌:“虎子這猢猻,啥時候學會排兵佈陣了?”
林硯眯眼瞧著——小胖子指揮起來有模有樣,活像見過真陣仗的。
二丫不知從哪摸出個破銅盆,“咣咣“敲著當戰鼓,凍紅的小臉冒著熱氣。
“停停停!”虎子突然擺手,“糧垛那邊留個口子!”他揪著狗剩耳朵比劃,“等他們出逃時再合圍,這叫圍......圍......”小胖子卡了殼,急得直撓後腦勺。
“圍師必闕。”林硯脫口而出,說完趕緊捂嘴。
好在虎子沒聽清,正忙著把草繩往腰上系當綬帶。
倒是磨豆腐的孫秀才路過,扶了扶破眼鏡框:“這娃娃了不得,兵書都讀上了?”
日頭爬到皂角樹梢時,老爺子拎著菸袋鍋來逮人。
虎子還沉浸在將軍夢裡,把柳條當寶劍往腰裡別:“明兒咱們演練火牛陣!把王鐵柱家的老黃牛借來......。”
“借你個大頭鬼!”王鐵柱的吼聲從牆外傳來,驚得覓食的麻雀撲稜稜飛過祠堂屋簷。虎子“哧溜”鑽進草垛,露出半拉屁股直晃悠。
回程路上,老爺子難得沒嘮叨。走到村口老井邊,忽然冒了句:“虎子他太爺爺,光緒年間在毅軍當過哨長。”
菸袋鍋子指了指曬穀場,“那小子倒是塊當兵的好料。”
灶臺前,林硯幫著奶奶添柴火。
火光映著虎子下午畫的佈陣圖——歪歪扭扭的線條蘸著雪水描在磨盤上,這會早凍成了冰碴子。
窗外飄來烤土豆的焦香,混著不知誰家熬豬油的葷腥氣。
林硯肚裡“咕嚕“一響,忽然覺得當個尋常孩童也不錯。
至少虎子眼裡的光,比他前世辦公室的節能燈亮堂多了。
吃完午飯,爺爺奶奶都去午睡了,窗外傳來虎子他們打暗號聲音,林硯看看關閉的房間門,朝虎子他們打了噤聲的手勢,“你們小聲點不要吵醒我爺爺,我教你們下五子棋。”
然後進入了爺爺的書房拿走圍棋。
大家一起來到祠堂,旁邊有一個小房間是平時爺爺他們用來喝茶休息的,今天正好給他使用。
跟他們講清楚規則後,虎子喊著“我先來,我先來。”,仗著人高馬大搶到第一個。
其他的小朋友,對虎子的行為見怪不怪,自動按平時的先後順序排好隊。
當耳畔響起:“對決已成立,是否開始”的提醒,林硯心中一喜,金手指還在。
七手八腳間,黑子連成歪歪扭扭的五顆,泉水般的叮咚聲在腦仁裡炸開:“天地為枰,落子無悔,棋主完勝一局,可摹彈弓技法”。
林硯虎口突然發癢,指節無意識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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