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世池底,不見半滴池水,唯有無邊無際的灰白色濃霧,如同活物般貼著嶙峋冰冷的石地蔓延,將凹凸的輪廓暈染得模糊不清,彷彿踏足於一片混沌初開的荒原。
葉昭鳳一襲玄色帝袍,其上以暗金絲線繡就的鳳穿牡丹圖紋在濃霧中若隱若現,流轉著內斂的華光與威嚴。她抬手,掌心穩穩按在身前一道無形卻堅韌的屏障之上,指尖傳來的並非堅硬的觸感,而是一種粘稠滯澀、直抵神魂的沉重感,其間混雜著無數難以言喻的悲歡離合——這正是「情感殘留」關卡那獨特而熟悉的氣息。
“脫凡境修為,竟也被這‘情’字所困。”她微微側首,清冷的目光投向身側的楚凡。攝政王一身墨色勁裝,袖口以秘銀絲線繡著繁複的雲雷紋飾,在灰霧中泛著冷冽的微光,與她身上的玄色金紋交相輝映,自成一體。
楚凡修長的手指同樣輕觸屏障,指尖靈光微閃,那無形的壁障便如投入石子的湖面般,漾起層層細碎的光紋漣漪。漣漪之中,無數破碎模糊的人影與聲音碎片般浮現、交織:有稚子撕心裂肺的哭嚎,有戀人訣別時肝腸寸斷的嗚咽,有親友反目的切齒詛咒,甚至還有些屬於權力巔峰特有的、浸透了鮮血與孤寂的冰冷迴響……彷彿過往千萬闖關者遺留下的情感碎片,在此匯聚成一片洶湧的、無主的情緒之海。
“萬世池以‘情’為劫,脫凡境破的是凡胎肉身,卻破不了人心深處那千絲萬縷、刻骨銘心的牽絆。”楚凡的聲音沉穩如磐石,目光銳利地掃過屏障後漸次凝聚顯化的關卡名稱,“先破此關,‘情感殘留’。”
葉昭鳳頷首,體內磅礴的脫凡境靈力如江河奔湧,試圖強行震散那些如同跗骨之蛆般纏繞上來的、不屬於她的悲慼、狂喜、絕望與怨毒。
然而,靈力催動愈烈,那些外來的情緒碎片便反撲得愈兇!它們如同無形的尖針,穿透護體靈光,瘋狂地試圖鑽進她的骨血神魂之中,要將她同化為這片情緒之海的一部分。失親之痛、離別之殤、背叛之恨……種種濃烈到極致的情感洪流衝擊著她的靈臺。
“這些情緒,非你我所有!”楚凡低喝一聲,反應快如閃電。他溫熱的大手精準地握住葉昭鳳微涼的手腕,一股精純浩大、帶著他獨特氣息的靈力如同清冽的甘泉,瞬間自兩人相觸之處湧入她的經脈,沛然莫御地衝刷滌盪著那些入侵的負面情緒碎片。那感覺,如同在汙濁的泥沼中開闢出一道清澈的河道。“守住本心,昭鳳!它們只是外物!”
手腕處傳來的溫熱與力量,以及那熟悉無比的靈力氣息,讓葉昭鳳瞬間心神一定。她深吸一口氣,壓下靈力的躁動,眼神恢復帝王的清明與堅定,回望楚凡。自攜手踏入這萬世池以來,兩百餘道關卡的生死與共,早已將兩人的默契淬鍊得爐火純青。靈力在危急之刻的相融,如同呼吸般自然。
「情感殘留」的屏障在兩人心意相通、靈力交融的瞬間,如同被陽光碟機散的薄冰,無聲碎裂消散。然而,前方看似平坦的石地驟然發出令人心悸的“咔嚓”裂響!
無數道幽藍色的光芒自裂縫中噴薄而出,化作一張張半透明、散發著冰冷氣息的“債契”,密密麻麻懸於半空,如同索命的幽魂!每一張債契上都清晰地浮現著債主的影像與訴求:或索要金山銀海,或索取項上人頭,或追討一個塵封多年的承諾——「債臺高築」關,已然降臨!
“有趣。”葉昭鳳鳳眸微眯,凌厲的帝威透體而出,信手一揮,幾道試圖纏繞上來的幽藍債契便被無形氣勁斬得粉碎,化作點點藍芒消散。“萬世池好大的手筆,竟要朕來償還旁人的孽債?”
“非是旁人。”楚凡沉聲開口,指尖靈巧地夾住一張飄至眼前的債契。那上面的字跡,竟隱約透出他年少時特有的鋒芒與青澀,赫然寫著:“欠北境遺孤某氏一諾,當以護其家族周全為報!”他眸色驟然一沉,記憶深處某個風雪交加、血染黃沙的畫面瞬間清晰。“是我們自己欠下的因果。”
葉昭鳳聞言,目光亦投向自己身前懸浮的一張幽藍契書。上面浮現的,是她登基前夕,為爭取一位手握重兵的舊部支援,親口許下的重諾:“若得天下,必予封侯,裂土以酬!”然而,那位將軍未等到新朝建立,便已病逝於徵途,這承諾便成了懸而未決、纏繞心頭的無形之債。
兩人目光在空中交匯,無需言語,心意已然相通。
葉昭鳳並指如劍,凌空書寫,磅礴帝威凝聚成一道金光熠熠的敕令符詔:“諾雖未踐,恩義永銘!敕封其子為三等安平伯,享世襲俸祿,朕親允其子孫三世安穩,當抵此債!”一枚小巧卻蘊含無上威嚴的帝王私印虛影,重重蓋落!
楚凡則並指如劍,指尖吞吐凌厲劍氣,在自己那張債契上,以靈力刻下鐵畫銀鉤的誓言:“當年雪夜一諾,已以手中之劍、身側之血,護其全族十七口性命周全!今債已償,因果兩清!”
話音落定,兩張承載著沉重過往的幽藍債契,如同釋然般,化作點點溫暖的金色光粒,悄然消散於灰霧之中。緊接著,懸於空中的無數債契,彷彿失去了根基,紛紛崩解,化作一片幽藍的星雨。
債契消散的餘韻未歇,一股溫潤平和、如同春日暖陽般的氣息悄然瀰漫開來。石地之上,光影凝聚,浮現出一個個面容清晰、氣息熟悉的虛影——皆是曾在他們生命軌跡中留下過深刻善意的恩人:有葉昭鳳幼時那位嚴厲又慈愛、為她啟蒙帝王之道的白髮恩師;有楚凡年少落難、瀕死之際,將他從雪窩裡揹回,用一碗熱湯救回性命的邊塞無名老者……「恩情未了」關,無聲降臨,拷問著受恩者的本心。
“這些恩情,”葉昭鳳望著恩師那熟悉而蒼老、眼中飽含期許的虛影,清冷的聲音不自覺地帶上了幾分少有的柔和與溫度,“非金銀可償,非權勢可報。”她對著恩師的虛影,鄭重地、如同當年求學時那般,深深一揖到底,“只能刻骨銘心,永世不忘。”
楚凡亦對著那位衣衫襤褸、面容模糊卻眼神慈祥的老者虛影,躬身行了一個至誠至敬的大禮:“救命之恩,重於山嶽。此恩此德,凡不敢忘。若有來世,定為牛馬,湧泉以報!”
虛影們彷彿感受到了那份發自肺腑的誠摯與銘記,面容上皆浮現出寬慰釋然的溫和笑意,身影如同投入水中的倒影,漸漸淡去,最終歸於虛無,只留下一片溫暖寧靜的氣息。
然而,溫暖尚未散盡,一股凜冽刺骨、飽含怨毒與不甘的陰風驟然平地捲起!那些曾與他們為敵、倒在他們前進道路上的身影,帶著刻骨的恨意與臨死前的詛咒,化作一道道面目猙獰的虛影,挾裹著冰冷的殺意撲面而來!有被葉昭鳳鐵腕鎮壓、梟首示眾的叛軍首領,有在朝堂傾軋中死於楚凡劍下的陰鷙政敵……他們無聲地嘶吼著,怨毒的意念如同實質的冰錐,直刺兩人的神識,彷彿要將他們拖入無盡的怨恨深淵!「仇怨糾纏」,終至!
“他們說,我們的雙手沾滿鮮血,罪孽深重。”葉昭鳳的聲音在無數怨魂的尖嘯中依舊平靜無波,如同亙古不變的磐石。她沒有閃避,沒有防禦,只是以那雙深邃如淵、承載著萬里江山的鳳眸,平靜地、甚至帶著一絲悲憫地注視著那些扭曲的仇敵虛影,“可這條通往權力與守護巔峰的道路,本就由白骨鋪就,恩怨交織。若重來一次,朕的選擇,依舊如此。”
楚凡沉默地立於她身側,如同最堅實的壁壘。他腰間的墨色長劍微微嗡鳴,卻始終未曾出鞘。他看向葉昭鳳,眼神交匯處,是無需言說的理解與支撐。“仇怨若了,心湖方平。”他的聲音低沉而有力,穿透了怨魂的嘶吼,“你我一路闖來,所破者,從來不是萬世池設下的關卡,而是我們心中那一道道名為‘牽絆’的坎。”
話音落下的剎那,兩人心意相通,同時散去周身磅礴的護體靈光,將所有的防禦徹底撤去!不再以修為對抗,不再以威壓震懾,只是以最坦蕩、最無懼、亦最明澈的本心,直面那洶湧而來的滔天仇怨!
不可思議的一幕發生了!當那些飽含怨毒恨意的虛影,接觸到他們那坦然無懼、蘊含著強大意志與無悔信念的目光時,竟如同烈陽下的薄雪,發出“嗤嗤”的輕響,怨毒之色迅速褪去,猙獰的面容變得平和,最終化作縷縷青煙,無聲無息地消散在灰霧之中。心湖澄澈,萬怨自消!
籠罩萬世池底的灰白色濃霧,如同退潮般緩緩散去,露出了前方通往更高處、隱沒於未知光暈中的古老石階。葉昭鳳與楚凡並肩立於階前,回望身後四道關卡消散的方向——情感殘留的喧囂、債臺高築的冰冷、恩情未了的溫暖、仇怨糾纏的凜冽……種種氣息交織纏繞,最終歸於一片深邃的平靜。兩人目光相接,無需言語,眼底深處皆是歷經淬鍊後的澄澈與瞭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