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乃我遼東郡府從事林強,他將與爾等商討建立遼東礦業商社一事。”
“諸位!”林強臉上帶著商人儀式般的笑容,手上拿著成立遼東礦業商社的文書,對著還在犯迷糊的豪強緩緩道來:“商社目的並不是褫奪大家的產業,而是為了整合資源,梳理產業鏈上下游供求關係,以空間維度佈置產業,實現產業利益的最大化。”
公孫度見林強接手,挪步來到下一站。
“方兄,木材生意如何?某可以對你放開襄平松嶺的砍伐限制。並且我這裡還有最新的木材加工器械。”
“崔老,你家的造船技術早就過時了啊!沓氏已經有人在使用幹船塢了,造船更快,更方便。而且以大梁水的水深,也應當行駛更大更堅固也更便宜的船!”
“諸位,這位是樂安的造船大匠齊老,有他的加入,諸位的造船業必定能夠上一個大的臺階的。”
“陳江,你過來,給諸位賢達講講我們遼東內河船運商社的章程!”
.......
今天晚上,這樣的對話發生了許多次,公孫度舉杯來往於一處處豪強席位,以豪強的罪行過錯威嚇,以官府的權力放行施恩,以中原的先進技術誘惑,將遼東一眾豪強治得服服帖帖。
可以說,公孫度是在以官府威權,強行整合遼東各地的實體產業,目前,處於絕對弱勢的豪強大氣都不敢出,自然是俯首聽命。
至於效果嘛,公孫度不敢保證,卻抱有很大的期待,資本的天性決定了它們是要自我繁殖的。
當前的豪強或許是因為官府權力有意施壓、自己的目光短淺、小富即安的思想、亦或者生產力的限制,還遠遠達不到資本富集的地步,可是經過公孫度這麼一個撮合。
上下游產業鏈被強行對接,少了中間商的盤剝,迴歸產業資本的本質,追求更多的原材料、追求更大的市場,追求更大的利潤!
他只是以權力搭了一個脆弱的骨架,資本的本性就會讓他們如爬山虎的藤蔓,沿著公孫度設計的骨架成長、壯大。
只有公孫度自己知道,他在精心培育什麼,那是一頭名為資本的惡獸。
前世的公孫度是個集權大政府主義的擁護者,因為只有那樣才能保護小民那微不可察的利益。
可是如今他到了漢末,成為了諸侯,才發現那是妄想,漢代的條件根本不允許,他沒有那麼多有理想,有抱負的組織者,他沒有先進的生產力,他有的只是較為遙遠的見識,以及對於資本的熟悉程度。
如今的他成為了一個激進的進步主義者,在他的眼裡,許多的內卷、官僚化、衝突,都是由於資源不足的困境造成的,舉一個簡單例子,當清代中國自由民餓著肚子想盡辦法求活之時,北美的種植園的奴隸們在啃西瓜吃炸雞。
資本化的程序是一條不歸路,一旦上了這條路,不論是先上路的人,還是後面的追趕者,都回不去啦!
為了加快資本積累,就得工業化,有了工業化,就能更快的進行資本積累以及資源掠奪。
同樣的,對於那些追趕者來說,為了自保,就得工業化,為了工業化,就得資本積累,而在原始積累上,是具有先發優勢的,誰先開始,誰就能佔據最大的地盤。
漢民族組成的原住民大國,他們擁擠在中原之地,為了那點有限的資源,承受了太多的苦難。
公孫度明白,資本要增值,只有不斷的進步,不斷的吞噬,不斷的浪費,最後會崩壞成一堆爛肉,可即便是爛肉,那也是最有價值的爛肉,會有無數勢力搶著要。
他就想在這個時代多撲騰一下自己那蝴蝶翅膀,爭取在時光的長河中,掀起讓所有人猝不及防的滔天大浪來。
公孫度就像一個頑童,肆意的揮舞自己手上的武器,一點也不怕其所引起的嚴重後果。
公社化的小農在幾年的制度剝削後,必然會累積資本的,集體化的他們必然是想要對外擴張的,而且是以他們最熟悉的方式,那便是建立更多的農莊,這就需要更多的土地,需要更多的農具、耕牛、鐵器。
這些初步成型的大型商社,在慢慢舒展了自己羸弱身軀後,會立刻意識到自己的力量到底有多大,他們會開始肆意的吞噬資源,只為了壯大己身,慾望有多大,這些商社的步伐就有多快。
同時,溫飽無虞的集體農莊也會導致大批新生兒的誕生,在人口的壓力之下,在上下一心的對土地、對資源、對市場的慾望下,遼東這頭兇獸終有一天,必然是要露出其獠牙的。
沉醉在自己的遐想中的公孫度,在這一晚上,久違地醉倒了。
.....
翌日,整個襄平城都在流傳著昨晚太守與諸豪強飲宴太過高興而醉酒的訊息,各方豪強也在積極奔走慶祝商社成立【即便是做做樣子】。
同樣的,他們也在慶祝自己逃過一劫,透過那些章程的條條框框,豪強們敏銳地察覺到了,公孫度並沒有趕盡殺絕的意思,並且還對他們多有拉攏。
豪強的大門終於放心的開啟了,始終在豪強門前看守的小民洩了氣,本以為能在太守發落豪強時撿些殘羹的想法終於是落了空。
一直到下午,公孫度才算是從宿醉中醒轉。
吃了碗小米粥,清清腸胃後,公孫度也不閒著,立即出門,前往城北的冶鐵所視察。
一路上,公孫度明顯的感覺到了城中氣氛的改變,大錘終於落下,豪強鬆了口氣的同時,小民其實也鬆了口氣,誰也不喜歡暴戾的統治者,哪怕是對不同階級的暴戾,中國人自古而來的溫良濫觴。
冶鐵所位於城北,概因城北是有水道,可用於礦石以及鐵製品的運輸緣故。
馬蹄噠噠,不時發出咔嚓脆響,公孫度低頭一看,頓時皺眉,他看到小白碾碎了許多煤渣,如今滿腿都是黑灰。
公孫賀見狀立即上前解釋這條道路為何如此的原因。
原來杜期得到公孫度命令囤積煤炭之後,便在冶鐵所外邊立了塊敞開收購煤炭的牌子。
這下可引起襄平城老百姓的注意了,向來是免費的煤炭,官府竟然還要出錢收購?
官府向來是只吃不吐的貔貅的,這回還真的要往外掏錢?有人報以質疑。
但就像總有第一個吃螃蟹的人一樣,有人大著膽子自城內貧民處尋了一筐煤炭,送到冶鐵所,還真換了幾個錢。
看到牌子所言當真,百姓立即發動,趁著腦子不好使的冶鐵所官員還未來得及將牌子撤下去,趕緊將家裡的煤炭送去冶鐵所換錢。
這樣的場面已經持續了許久,百姓逐漸相信了官府拿煤炭換錢的誠意,這便大大促進了襄平城外煤礦的開採事業。
當然其中得利最大的還是那些有經驗的礦主,他們全是青壯,有工具,有組織,這一條運輸煤炭的線路,他們才是主力。
後來礦主們為了壟斷這條線路,竟然將煤礦圍住,阻止普通百姓挖煤賣錢。
要不是杜期這老頭見不得小老百姓受欺負,親自去找了在襄平城主持大局的公孫賀。
公孫賀本不願管這事的,但是杜期是公孫度臨走前三令五申需要加以照顧的人物,他也不能無視之。
當即召見杜期,卻沒想到杜期的說辭有理有據:
“主公買煤是為了市恩於襄平城的普通百姓,而如今礦主豪強橫行,擋住了百姓賣煤換錢的財路,也就是說他們違背了主公市恩百姓的初衷。
而且,以如今的情況,礦主愈發得利,百姓的怨氣就愈發累積,其中未必就沒有對主公的抱怨。
而作為襄平城守的您,對此視而不見,若是讓主公知曉,將如何看待將軍?”
公孫賀聞言大呼慶幸,不敢再小覷眼前這跛腳老頭,上前深深施了一禮:“謹受教!”
隨後公孫賀立即下令,讓遼東郡兵前往煤礦區,捉拿了那些不法的礦主,將首惡懲處之後,還張貼告示明言買賣煤炭的初衷,是為了襄平的窮苦百姓,請豪強自重。
這封告示的效果十分出眾,這種明顯的幫偏架,讓百姓首次感受到了來自官府的溫暖,這也是公孫賀所說的襄平亂起,尚未派兵,就被城中平民群起而攻,將之覆滅的緣由。
本來還對小白身上的黑灰皺眉的公孫度在聽聞公孫賀的解釋之後,不顧地上的煤灰,下地步行,對左右道:“杜老這份氣概,堪比他那先祖了,依我看,他當一方太守綽綽有餘了!”
陽儀已經對公孫度的大言免疫了,自從糜竺被提拔為遼東長史之後,遼東出一個匠人出身的官員他絲毫也不感到意外。
“主公說得極是,但杜老的為民做主,還不是建立在主公的本意之上嗎?”陽儀刻意奉承道。
“你可別給我臉上貼金,當時我的本意我自己還不知道嗎?哈哈哈,恩出於上是事實,可是咱們得有自知之明啊!”公孫度搖搖頭,笑道。
其實公孫度的心中頗多隱憂,這一次的煤礦事件就能看出來,無組織的小民在面對大資本時,毫無優勢,只能在官府站臺下,才能獲得喘息之機。
而公孫度將要採取的政策大多都是親資本的,到那時候,受委屈的小民怕會更多,施政中的把握,協調,許多事情都是值得考量的。
“有農莊成員被礦主欺侮嗎?”公孫度忽地轉頭問公孫賀。
公孫賀一愣,顯然不知道,他立馬轉頭招呼一個小校上前:“韓忠,過來,太守有話問你。”
不一會兒,一個身形頗為高大,國字臉絡腮鬍的青年上前,先是恭敬行禮,然後回道:“稟太守,據屬下察知,農莊小民也是包圍煤礦的一員,在發生礦主包圍煤礦的事件之後,農莊成員迅速行動,集合農莊青壯,打跑了礦主武裝後,他們採取同樣的暴力方式包圍住了煤礦,只允許農莊成員採礦。”
“這...”公孫度有些無語了,只得感嘆一句:抱團排外,無處不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