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的太清武院還浸在濃墨般的夜色裡,只有單調而沉重的擊打聲撕裂寂靜。任玄掌中一杆烏鐵槍撕裂晨霧,一下又一下地刺擊著面前虯結的百年老樹樁。槍尖遊走如龍,挑、刺、掃、劈間隱有風雷之勢,每一次啄在厚韌的樹皮上,都發出“噗”一聲悶響,反震之力沿著冰冷的槍桿直透腕骨,震得他虎口陣陣發麻,手臂痠軟得幾乎抬不起來。
“停!”林青松枯竹般的手指突然扣住槍桿,震得任玄虎口發麻,“你刺的是落葉還是仇敵?”
槍尖正釘住一片飄旋的枯葉,葉脈被氣勁震得寸斷。任玄喘息著收勢,汗珠順著眉骨滑進眼角。
“槍是活物。”林青松抽出腰間旱菸杆,在任玄脊骨上輕輕一敲,“這裡繃得像塊棺材板,槍意如何流轉?再來!”煙桿順著脊柱遊走,任玄忽覺腰眼一熱,鐵槍竟自震顫起來。遠處松枝上積雪簌簌而落,彷彿被無形槍風掃過。
“記住,意守丹田,力貫槍尖!刺擊不是蠻力!”林青松的聲音不高,卻帶著奇異的穿透力,在清冷的晨風中盪開。
任玄咬緊牙關,舌尖嚐到一絲鐵鏽味。他竭力壓下手臂的顫抖,強逼自己將渙散的意念重新凝聚於槍尖那一點寒芒之上,體內微弱的內息艱難地引動,試圖循著槍桿的脈絡奔湧。汗水從額角滑落,流進眼睛,帶來一陣刺痛,他卻不敢眨眼。
數月苦熬,這杆冰冷沉重的長槍,終於開始有了點馴服的跡象。枯燥的刺擊、橫掃、格擋……每一個基礎動作都重複了千萬遍,直到肌肉記憶深深刻入骨髓。某個瞬間,當他疲憊至極,心神反而空明澄澈時,一種奇異的感覺會悄然蔓延——槍尖破開空氣的軌跡,似乎不再完全依賴眼睛去看,面板能提前感知風的流向,耳朵能捕捉到勁力吞吐時細微的嗚咽。這便是師父口中那玄之又玄的“槍意”雛形嗎?任玄不敢確定,只覺得與這柄長槍之間,多了一縷模糊的、卻真切存在的聯絡。
汗水一次次浸透練功服,又在夜風中吹乾,留下刺癢的鹽霜。然而,一種難以言喻的焦躁,卻像水底的暗流,在他心底深處翻騰、積蓄,攪得他心神難安。
是夜,萬籟俱寂。任玄躺在硬板榻上,白日裡林青松那句“槍是活物”在腦中翻騰,骨縫裡像有螞蟻啃噬。而且丹田裡那點微弱的內息恰似被什麼東西堵住了,滯澀難行。他翻來覆去,被褥被揉得一團糟,白日積蓄的疲憊與身體深處的那股無名燥熱交織撕扯,睡意如同狡猾的游魚,一次次從他緊繃的指縫間溜走。窗外,只有月光無聲地流淌。
他鬼使神差地翻身坐起,目光不由自主地飄向對面那扇緊閉的門——師父林青松的書房。裡面那些蒙塵的古卷,那些墨跡淋漓的心得手札,像一塊巨大的磁石,吸扯著他躁動的心神。一個念頭,帶著冒險的誘惑,悄然滋生:或許,那裡面藏著某道能刺破眼前這層滯澀迷霧的靈光?哪怕只是隨意翻看幾眼……
念頭一旦升起,便如野火燎原,再也無法按捺。他屏住呼吸,赤著腳踩過冰涼的青磚,像一道無聲的影子滑下床,輕輕推開自己房門。走廊裡空無一人,只有月光透過窗欞,在地上投下冰冷的格子。他躡足走到書房門前,側耳傾聽片刻,裡面死寂一片。試探著伸手一推,門軸發出極輕微的一聲“吱呀”,竟未曾落閂。
心跳驟然擂鼓,他閃身進去,反手掩好門,背脊緊貼著冰涼的門板,急促地吸了幾口氣。黑暗中,只有月光勾勒出書架的輪廓,瀰漫著陳舊紙張和乾燥墨汁混合的獨特氣味,沉靜而古老。
他不敢點燈,藉著窗欞透進的微弱月華,指尖掠過蒙塵的書脊,《百兵譜》《氣脈論》……大多是些武學札記、藥理圖譜、山川風物見聞……指尖在一卷卷書冊間流連,直到觸碰到角落裡到一處空腔。任玄心跳如鼓,從《太清藥典》封皮夾層裡抽出一卷殘破黃絹。
那是一個異常厚重的硬皮卷宗。它被塞在最深處,蒙著厚厚的灰塵。他用力將它抽出,沉甸甸的,幾乎脫手。
任玄將它輕輕放在積塵的案几上,藉著月光小心翻開。裡面並非完整書卷,而是雜亂的散頁,字跡各異,紙張也泛著深淺不一的黃褐色,顯然是不同年代、不同來源的殘篇。他耐著性子,一頁頁快速瀏覽那些晦澀難懂的經脈圖、殘缺不全的心法口訣……正當他失望地想要合上卷宗時,指尖捻過一頁格外薄脆、邊緣焦黑的紙。
月光恰好移過窗欞,清晰照亮了紙頁上幾個墨跡淋漓、力透紙背的篆字——《九泉神功·殘卷·引氣篇》
《九泉神功》四個血褐字跡刺入眼簾。開篇便是驚悚記載:“三更引地陰之氣,需活人精血為引……大成時九竅生寒,目如鬼火。”
任玄那張驟然失血的、混雜著驚恐與刻骨仇恨的臉,還有他嘶啞的聲音“那邪功……害我滿門!”,瞬間在腦海中炸開!寒意從尾椎骨猛地竄起,直衝頭頂。那場滅門的慘禍,那如跗骨之蛆的詛咒……莫非根源就出在這薄薄的一頁紙上?
他猛地攥緊了這頁焦黃的殘卷,指關節因過度用力而發白。目光急急掃向那些蠅頭小楷,試圖從中找出答案。
行文詭譎艱深,描述著一種聞所未聞的引氣法門,竟是要引導內息沉入一個名為“九幽泉眼”的所在,彷彿在溝通地底深處某種冰冷死寂的力量……一股難以言喻的、混雜著邪異與誘惑的氣息,透過字裡行間撲面而來。
他被這詭異的內容攫住了心神,體內原本滯澀的內息竟開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顫動,彷彿被這紙上所記載的冰冷路徑所吸引……
一絲陰寒的涼意,悄然在內腑中滋生、盤旋。
他看得太專注,太投入,以至於書房裡空氣的微妙流動,他身後多出的那一道幾乎與黑暗融為一體的、無聲無息的人影,都未曾察覺。
“好看麼?”
直到一個沙啞的聲音,平靜得如同深潭古井,不帶絲毫波瀾,在他背後咫尺處響起,任玄渾身劇震,彷彿被一道驚雷劈中!手中的黃絹險些落地。那頁殘卷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得他手指一鬆,輕飄飄地滑落回案几上。
他猛地轉過身,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擂動,幾乎要撞斷肋骨,冷汗瞬間浸透了單薄的裡衣。
林青松就站在他身後三尺之地,舉著油燈立在門邊,高大的身影在朦朧的月光下幾乎填滿了狹窄的空間。他不知何時進來,又看了多久。
火苗在他溝壑縱橫的臉上跳動。那雙深邃的眼眸在黑暗中沉靜地注視著任玄,裡面沒有預想中的雷霆震怒,只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老人枯藤般的手指抽走秘卷:“三十年前魔教用這功夫,把整村人吸成凍屍。”他眼中翻湧著任玄看不懂的暗流,“武學之路漫長,根基不穩,山嶽傾覆。切勿貪多求快。”
“師……師父!”任玄的聲音乾澀發緊,帶著無法掩飾的驚惶和愧疚,“我……”
林青松沒有斥責,也沒有追問那頁殘卷。他緩步上前,越過僵立的任玄,伸出骨節分明的手指,極其緩慢、極其珍重地捻起那頁泛著不祥氣息的焦黃《九泉神功》殘卷。他的動作帶著一種奇異的儀式感,彷彿觸碰的不是一張紙,而是一段沉重到無法呼吸的過往。
“看見了?”林青松的聲音低沉,目光依舊落在那幾個墨色淋漓的“九泉神功”字跡上,指腹無意識地摩挲著紙張焦卷的邊緣,“有些東西,看到了,未必是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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