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茵茵的柳條,輕輕拂過他的臉頰,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般的涼意。
那綠芒,溫柔地灑落在他身上,他高高舉起的鋤頭,停在了半空。
一種遲來的猶疑,冷不丁攫住了他。
這突然煥發生機的柳樹…這綠光…它們守護了這裡,似乎與墳下的小喜息息相關。
貿然挖開…會不會破壞了她?
小喜…她又是否願意以那種姿態‘活’過來?
萬一沒有成功…小喜…還能回來嗎?
“梆——!”
又一聲空洞、沉悶的梆子聲,從村子的方向傳來,穿透濃霧,貫入耳膜,帶著一種冰冷的,一種秩序的宣告,瞬間打散了腦中亂如麻的思緒。
宋老蔫渾身一顫。
他緩緩放下鋤頭,眼中的瘋狂,漸漸被一種更深沉的意味取代。
他拖著那條僵硬的木腿,扛著工具,一步一步,走向了窩棚後邊…那片遠離小喜、荒草叢生的地方。
那裡,埋著那個…才被他從村外帶回來的少女…妮奴。
墳土被粗暴地刨開…冰冷的草蓆被掀開。
少女蒼白僵硬的臉,再次暴露在慘淡的夜色下。
宋老蔫面無表情,將刨出來的屍體,抱上那架破舊的板車。
這一次,草蓆沒有裹上。
他推著板車,走向窩棚邊緣,那綠光與藍黑鬼霧涇渭分明的地方…濃稠的鬼霧如同有生命的活物,在邊緣翻滾湧動,散發出令人心悸的寒意和死寂,大黃也嗚咽著死死咬住了他的褲腿。
宋老蔫停下板車,又返回柳樹下。
他折下幾根散發著綠茵茵光暈的柳條,將柳條編成一股,緊緊纏在腰間,重新出發。
柳條的光暈,如同微弱的螢火,驅散了他身周,一小圈的黑暗與寒意。
他深吸一口氣。
然後,他推動板車,義無反顧地踏入了那片藍黑色的、翻湧不息的鬼霧之中。
小黃沒有跟去,它停在柳樹光暈覆蓋的邊緣,略顯不安的凝望著宋老蔫佝僂的背影,凝望著那一圈微弱綠芒,在無邊的藍黑霧氣中艱澀移動,渺小得如同大海中的一片樹葉,隨時會被巨浪吞噬。
很快,在視野中消失不見。
“……”
“篤…篤…篤…”
一條木腿發出的沉悶而規律的敲擊聲,在死寂無聲的濃霧中迴盪,車轍在凹凸不平的坡地上留下兩道歪歪扭扭的痕跡,很快又被湧動的鬼霧無聲地覆蓋、抹平。
宋老蔫腰間的柳條,那綠茵茵的光芒,如同風中殘燭,在濃得化不開的鬼霧包裹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黯淡下去!光芒覆蓋的範圍漸漸縮小,冰冷的死氣如同毒蛇,貼著光圈的邊緣向內侵蝕……
四周是無盡的、翻滾著的濃霧,整座亂墳坡上死寂無聲,唯有那“篤…篤…”的腳步聲,和板車“吱呀…骨碌”的聲響,固執地宣告著一趟沒有目標的行程。
腳下的路越來越崎嶇,亂墳坡深處,墓碑殘破,荒草叢生,濃霧中鬼影幢幢。
宋老蔫的呼吸變得粗重,腰間的綠光已微弱如豆,幾乎只能照亮腳下的方寸之地,冰冷的霧氣如同針扎般刺入面板。
終於…
前方的視野陡然變化…一座灰白色、完全由巨大石塊壘砌而成的輪廓,在濃重的鬼霧中悄然聳立,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古老與死寂。
走近了些…那是一座廟。
廟門…敞開著一個窟窿。
門洞之內,是一片深邃的、彷彿吞噬一切光線的絕對黑暗。
那黑暗並非靜止,而是在極其緩慢地、如同濃稠的墨汁般無聲流轉著…
板車停在了石階前。
宋老蔫看著那洞開的大門,看著門內的無盡黑暗。
他彎下腰,將那具僵硬的少女屍體扛在了肩上。
屍體很沉,帶著生命的全部重量,與死亡的全部冰冷。
他拖著那條沉重的木腿,一步,一步,踏上了灰白的石階。
每一步,木腿敲擊石階的聲音都異常清晰,彷彿敲打在亙古的寂靜之上。
空曠,渺小。
來到廟門口,面對著那吞噬一切的黑暗。
宋老蔫沒有再看一眼肩上的少女,也沒有任何的猶豫,只是用盡全力,猛地一甩!
少女的屍體,劃過一道短促的拋物線,墜入那片深邃的、緩慢流轉的黑暗之中。
沒有濺起一絲水花。
沒有發出一絲聲響。
如同泥牛入海,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連一絲漣漪都未曾泛起。
宋老蔫僵立在原地,死死盯著那片黑暗。
等了片刻,沒有任何迴音……
腰間的柳條,只剩下極其微弱的一絲綠意。
隨後…徹底熄滅。
濃稠的鬼霧瞬間鋪來,他猛地一個激靈,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衝下石階,踉蹌的撲向那架板車!
他推起車,頭也不回地沿著來路狂奔,僵硬的木腿在凹凸的坡地上踉蹌跑動,好幾次都險些摔倒。
那敞開的、如同巨獸之口的灰白石廟大門,在他身後越來越遠,最終也被翻湧的鬼霧重新覆蓋……
鏡頭緩緩抬升,
荒涼死寂的亂墳坡,一個渺小、佝僂、踉蹌的身影,推著一架空蕩蕩的破板車,跌跌撞撞地逃離禁區,沿著崎嶇下坡的山道,重新奔向那片綠茵茵的光芒籠罩的、唯一的孤島。
濃稠的鬼霧在他身後翻湧合攏,彷彿從未有人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