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扶著冰冷的牆壁,腳步還有些虛浮,沿著走廊茫然地向前挪動。轉過一個冰冷的金屬拐角,一個稍微開闊點的區域映入眼簾——像是個簡陋的中轉站或休息點。幾把同樣由冰冷金屬鑄成的椅子隨意散落著,毫無邀請之意。角落裡,一個巨大的透明圓柱形容器矗立著,裡面盛滿了粘稠的、散發著微弱幽藍熒光的液體,正如同活物的血液般緩慢地迴圈流動。最顯眼的是牆壁上嵌著一塊巨大的螢幕,上面正以驚人的速度滾動著大量他完全無法理解的符號——那是由幾何圖形、點線、微光構成的陌生文字,如同天書。其間還夾雜著不斷跳動的複雜圖表和瀑布般傾瀉的資料流。
螢幕前,站著兩個人影。
其中一個,正是那個疤痕臉隊長!此刻,他脫去了那身厚重的、如同移動堡壘般的動力裝甲,只穿著一件磨損得發白、沾滿油汙的深灰色工裝連體服。粗壯的手臂裸露在外,虯結的肌肉上佈滿了縱橫交錯的細小疤痕和猙獰的刺青圖案,每一道都彷彿訴說著血腥的過往。那道從額頭斜貫而下、幾乎毀掉左眼的巨大疤痕,讓他僅存的右眼顯得更加兇戾逼人,如同擇人而噬的猛獸。此刻,他正緊鎖著眉頭,粗壯的手指毫不客氣地戳著螢幕上某個劇烈波動的複雜圖表,用一種王大海聞所未聞的語言,語速極快、語氣強硬甚至帶著咆哮的意味,對著旁邊的人吼叫著。那語言充滿了短促的爆破音和粗糲的摩擦音,如同砂礫在生鏽的鐵皮上瘋狂刮擦,聽得人耳膜發緊。
站在疤痕臉隊長旁邊的,是一個身形瘦高的男人。他穿著一身相對乾淨、剪裁奇特、質地光滑的白色制服,左胸位置佩戴著一個醒目的徽記:一個精密的齒輪,嚴絲合縫地環繞著一滴幽藍色的水滴。鼻樑上架著一副半透明的單片眼鏡,鏡片上正閃爍著肉眼可見的、瀑布般流淌的微光資料流。面對疤痕臉隊長咄咄逼人的咆哮,他顯得有些不耐煩,同樣用那種陌生的語言回應著,語速同樣很快,但語調卻平穩得多,帶著一種置身事外的技術人員的疏離和冷漠。
王大海的出現,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一顆石子,瞬間打破了這緊繃的氛圍。
疤痕臉隊長猛地轉過頭!那隻獨眼如同精準的探照燈,帶著近乎實質性的壓力,瞬間鎖死在王大海身上。目光銳利如刀,在他臉上、身上,尤其是右肩那道幾乎隱沒的銀痕上,快速而仔細地刮過一遍。那眼神裡充滿了毫不掩飾的審視、濃重的警惕,以及一絲揮之不去的、如同看待實驗室裡剛剛解凍的未知生物樣本般的探究與疑慮。他嘴裡立刻爆出一串更加急促、帶著強烈質問意味的音節,粗壯的手指毫不客氣地、直直地戳向王大海,彷彿在指認一個闖入者。
瘦高男人也推了推鼻樑上的單片眼鏡,鏡片後的目光短暫地從資料流上移開,落在王大海身上。那目光平靜無波,卻帶著純粹的技術性評估意味,像是在掃描一臺剛剛完成維修、需要重新校準引數的機器。他用一種更平板、更缺乏情緒起伏的語調回應了疤痕臉隊長几句,似乎在解釋著什麼,但目光卻始終沒有真正離開王大海,鏡片上的資料流閃爍得更快了。
王大海僵立在原地,如同被無形的冰水澆透。疤痕臉隊長目光中的壓力沉重得幾乎讓他窒息,那絕非面對陌生人的普通審視,而是一種近乎本能的排斥和戒備,彷彿他本身就是某種需要被清除的汙染源。而瘦高男人的平靜目光,則像一道無形的玻璃牆,將他徹底隔絕在外,冰冷的評估感讓他感覺自己只是一組等待錄入資料庫的冰冷數字。
語言。一道巨大、冰冷、深不見底的鴻溝,轟然橫亙在他與這陌生世界之間。他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更無法發出任何能被理解的聲音。他張了張嘴,乾澀的喉嚨裡艱難地擠出幾個破碎的音節:“我…這是哪裡?你們…”
他的聲音微弱而茫然,如同投入深海的石子,連一絲漣漪都未曾激起,瞬間被疤痕臉隊長暴躁的咆哮和機器沉悶的嗡鳴吞噬得無影無蹤。
疤痕臉隊長的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臉上的疤痕也因此顯得更加猙獰扭曲。他似乎對王大海發出的“噪音”感到極度厭煩,極其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像驅趕一隻惱人的蒼蠅,然後又用力指著螢幕,對著瘦高男人吼了幾句,語氣充滿了催促和命令。最後,他那道兇戾的獨眼狠狠剜了王大海一眼——那眼神裡的意思赤裸裸,再清楚不過:閉嘴!老實待著!別礙事!
瘦高男人則完全無視了王大海這笨拙的溝通嘗試。他的注意力早已重新沉溺回那塊流淌著資料洪流的巨大螢幕,手指在身前憑空浮現的半透明虛擬鍵盤上快速敲擊著,鏡片上的光芒閃爍得如同疾風驟雨。
王大海的心,如同綁上了沉重的鉛塊,一點點沉向冰冷的深淵。身體雖然奇蹟般地復原了,但在這個冰冷、堅硬、充滿敵意的鋼鐵世界裡,他依然是個徹頭徹尾的異類,一個無法溝通、不被接納、甚至連名字都被剝奪的——“臨時收容體-0137”。疤痕臉隊長那毫不掩飾的戒備和排斥,如同一根冰冷的鋼針,狠狠扎穿了他剛剛因重獲人形而升起的、微弱的喜悅氣泡。
他沉默地向後退了一小步,脊背緊緊抵住身後冰冷堅硬的金屬牆壁,彷彿能從這冰冷的觸感中汲取一絲微不足道的支撐。目光帶著一絲麻木,掃過這個狹窄得令人壓抑的空間。視線掠過冰冷的金屬椅、流淌著幽藍液體的罐體、天書般的螢幕…最終,在休息區最不起眼的角落,一張固定在牆上的金屬長椅上,停住了。
那裡,隨意地扔著一件摺疊起來的、質地粗糙的深灰色衣物,像是某種制式外套。衣物旁邊,還放著一個扁平的、由啞光黑色金屬製成的盒子。盒子的一角沒有蓋嚴,幾張同樣材質的、邊緣打磨得光滑無比的卡片,從縫隙中滑出了一小部分。
王大海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釘在了那些卡片上。它們的大小和形狀,隱約讓他聯想到舊世界的身份證,但材質冰冷而奇異。其中一張卡片幾乎完全滑出了盒子,在頭頂慘白燈光的直射下,纖毫畢現。
卡片表面並非光滑一片,而是蝕刻著密密麻麻、排列組合極其精密的點和線構成的複雜圖案!有些關鍵節點上,還鑲嵌著米粒大小、散發著不同色澤冷光的微小晶體顆粒——幽藍、慘綠、間或夾雜著一點警示意味的猩紅!
文字!
一種全新的、徹底顛覆認知的、完全由幾何符號和能量光點構成的文字!與他剛剛在巨大螢幕上驚鴻一瞥看到的流動資訊如出一轍,但此刻,它如此具體,如此靜態地躺在他目光所及之處!
一簇微弱的、名為希望的火苗,“噌”地一下在王大海死寂的心底點燃。溝通的鑰匙,理解這個陌生世界的密碼,或許…就在這裡!
疤痕臉隊長正對著螢幕和瘦高男人唾沫橫飛地咆哮,顯然陷入了某種技術細節的激烈爭論,注意力完全被吸引。瘦高男人則全神貫注於眼前的資料洪流,手指翻飛。
機不可失!
王大海深吸一口氣,強壓下身體的虛浮感和疤痕臉目光帶來的無形重壓,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裝作體力不支、需要倚靠的樣子,不動聲色地挪動腳步,一點點,極其緩慢地向那張金屬長椅靠近。幾米的距離,在疤痕臉暴躁的吼聲、機器低沉的轟鳴、以及他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聲交織下,彷彿被拉長成了一條危機四伏的鋼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