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九寧等人在康王谷之中待了三日。
這三日的休整,其實並非張九寧心之所願。
那股“護得一方黎庶殘喘”的宏願如烈火般灼燒著他的胸膛,恨不得立時下山,奔赴那餓殍遍野之所,將道法惠及更多在生死線上掙扎的生靈。
然而,冰冷的現實如同無形的鎖鏈,牢牢束縛著他的腳步。
康王谷這三百餘老弱婦孺,已在斷糧的邊緣掙扎多日,近乎油盡燈枯。
縱然張九寧連續施展“道法”,一日兩餐白粥供養,讓他們乾癟蠟黃的臉上漸漸恢復了一絲微弱的人色。
但那深植骨髓的虛弱與長久飢餓造成的肌體損傷,絕非幾碗熱粥便能頃刻復原。
他們需要喘息,需要凝聚起一點點體力,才能承受跋涉的辛勞。
金橋村跟來的鄉親們,亦是疲憊不堪。
他們在追捕的夾縫和擔驚受怕中長途跋涉,翻山越嶺,抵達廬山已是精疲力竭。
這短暫的休整對他們而言,是身體最深的渴求。
至於張九寧自己,同樣需要這寶貴的時間。
下山救人,絕非僅憑一腔慈悲和“道法”就能萬無一失。
旱災、兵禍、流民、官府、土匪……山下的豫章郡此刻已成一片暗流洶湧、危機四伏的險地。
他需要洞察情勢,謀定而後動,否則不僅救人不成,更可能將追隨自己的這數百人拖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所幸,楊玄不僅和張軒賢一樣識字通文,頗有見識,更攜有一張繪製簡陋卻彌足珍貴的豫章郡輿圖。
此刻,在康王谷谷簾泉下寬敞的石臺邊,楊玄鋪開那張帶著歲月磨損痕跡的麻布地圖,和張九寧與張軒賢、劉峰、張梁、張寶等核心人物圍坐一旁,商討著接下來的計劃。
而經過三日的思考,張九寧心中也已經有了定計。
他的手指點在輿圖靠北江邊的一點上,輕聲道:“柴桑縣!”
“此地離廬山最近,扼大江水道之要衝,商賈雲集,本應是魚米富庶之地。然則旱魃肆虐,官府盤剝酷烈……”
他頓了頓,腦海中掠過劉峰家破人亡的慘劇,目光與劉峰那隻獨眼中深藏的悲愴一觸即分。
雖然劉峰已經能夠確認楊玄身邊的秀秀便是他的女兒,但是父女多年未見,到底還是生疏了。
縱然如今劉峰在盡力彌補,但是相比起剛冒出來的爹,劉秀顯然還是更加親近楊玄!
“劉軍侯的遭遇便是明證,現今其境況必如烈火烹油,民不聊生,流離失所者眾,此乃我等下山首善之地!”
旋即,張九寧的指尖在地圖上果斷地劃出一條向西延伸的軌跡:
“施粥於此,可解燃眉之急。爾後,當循此路,向西南腹地挺進。”
“愈往西南,情勢愈艱,有更多孤立無援、翹首待救的窮苦村落!”
“道長思慮周全!”楊玄由衷讚道。
“柴桑確係要衝,且此次如今官匪皆困於廬山,民心離散,正需先生道法顯聖。只是……”
他眉頭微蹙,想起上次襲城失敗的慘痛與官軍的狠辣,“駐防官軍及縣衙差役,必不會坐視我等施粥聚眾,恐多生阻撓,甚或引兵來剿。”
“兵來將擋!”張寶一拍大腿,甕聲甕氣地介面,眼神裡是彪悍的戰意,“俺這把大刀還未曾鏽鈍!”
張九寧正要開口,言明他只想多救一些人,並不想和朝廷正面起衝突,強調當以避讓衝突為主時,石臺下小徑驟然傳來一陣急促慌亂的腳步聲。
伴著的還有猴子那特有的尖細嗓音,帶著驚疑:“三當家!張道長!二當家來了!”
猴子的話音未落,他那瘦小的身影就已被一個魁梧沉重的身影半拉半拽提上石臺。
來人衣袍染塵,身披一副半舊皮甲,肩寬背厚,正是本該在仰天坪防備官軍的朱貴!
朱貴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鷹鉤,銳利而陰冷地掃過石臺。
燈火映照下,當他看清與張九寧並肩而立、面色雖凝重卻絕無絲毫萎靡之態的楊玄時,瞳孔猛然收縮,一抹驚愕掠過他那張向來陰鷙自負的臉。
他怎麼也想不到,本應在康王谷等死的楊玄,非但沒有形容枯槁、眾叛親離,反而氣色尚可。
更重要的是,身邊竟圍繞著如此之多的陌生面孔!
為首那個身穿樸舊道袍的身影尤顯不凡,更別提一看就氣質悍勇的劉峰和張寶等人!
楊玄,怎麼可能還支稜得起來?
不過未等楊玄開口,朱貴便強行壓下心中翻騰的驚濤駭浪,甚至來不及探究張九寧的身份,先一步搶上前,對著楊玄聲音嘶啞而急促的說到:
“玄子,快,隨我回仰天坪!此番實是為兄失策了!”
“柴桑新來的那個姓錢的狗官心狠手辣,更勝其前任!這大旱之年,他為立威,震懾八方,竟連臉面都不要,向他那當郡守的姐夫求來了三百精銳郡兵,此刻人已入城!”
“官軍此番是鐵了心,要拿我廬山群寨的腦袋染紅他升官發財的路,而我等的仰天坪更是首當其衝!”
他深吸一口氣,臉上顯露出幾分懇切:“正面硬撼,面對六百精銳官軍,仰天坪恐怕撐不住。唯有你我二人合力,兄弟齊心,憑藉著仰天坪的天險壁壘,再加上寨中那些滾木礌石,或可有一線生機!”
“趁官軍尚未將仰天坪團團圍死,速速隨我回山,你我共同抗敵,方有一搏之力!”
緊接著,彷彿是無意提及,實則早有預謀,朱貴丟擲了在他看來無比誘人的誘餌:
“當然!我朱貴絕非無情無義之人!之前因糧秣短缺,讓兄弟你帶著老弱下山暫避,是愚兄考慮不周!”
“只要你肯回來,山寨糧倉大門洞開,所有存糧,你我弟兄共享!大家同鍋造飯,生死與共!”
他眼神深處閃爍著算計的精光,“如此,總好過你帶著兄弟們在這裡無米下炊,活活餓死強百倍!”
他當初之所以大方放走楊玄及其麾下百餘精銳外加那兩三百老弱婦孺,其實用心不純。
那些老弱婦孺,在他眼中,不過是蠶食寶貴糧食的碩鼠累贅。
如今本就大旱糧食緊缺,再養著那些老弱,那兄弟們吃什麼喝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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