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城下人心動盪、絕望與疑惑交織翻湧之際,吊橋在沉悶的吱呀聲中緩緩落下,城門卻只開啟了一道僅容數人透過的小縫隙。
李碩的身影出現了,他沒有著甲,反而是一副普通管事的打扮。
令人驚愕的是,他身後並非義軍,而是呼啦啦湧出來一大群面黃肌瘦的婦人、老人和半大的孩子。
這些正是被圍在城外的縣兵和青壯的家眷!
“兒啊,我的兒啊,你在哪?!”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婦拄著柺杖,哭嚎著撲向城外的陣列。
“當家的,當家的,你別執迷不悟啊!”一個面容枯槁的婦人抱著年幼的孩子,指著城頭被俘虜的王德,對著人群哭喊。
“你看看,看看城裡,是張真人開了倉,施了粥,咱爹孃和這幾個娃兒才能活命!”
“要不是真人開恩施粥,我們恐怕早就餓死在家裡了!”
另一名中年男子模樣的家眷,此刻也紅著眼眶嘶聲力竭地對著城外那些熟識的面孔大喊:
“柱子,二狗,別犯傻了!”
“官軍敗了,那郡兵曲長都被活捉了,錢扒皮那惡貫滿盈的東西早被真人公審砍了頭!”
“真人說了,只要是迷途知返、放下刀槍的,一律不殺!真人不光給你們家人喝粥活命,還在救城裡的傷員,你們還拿這刀對著真人做什麼?”
“難道還要助紂為虐,幫著朝廷那些狗官再來把你們的爹孃妻兒再餓死一回嗎?!”
“爹,娘有熱粥喝了,是稠的,真人不打我們!”一個孩子稚嫩的聲音也在人群中響起。
家眷們的哭訴,句句泣血,字字誅心。
他們講述著親身經歷的飢餓絕望,以及張九寧到來後帶來的那一碗碗立筷不倒、救命活命的稠粥,講述著張九寧開倉放糧、救死扶傷的仁義。
他們口中這些活生生的事實,比劉峰的任何宣告都更有力量!
“別打了,放下刀吧!”
“真人仁義,給我們活路了啊!”
“回家吧,真人說話算話!”
家眷們哭喊著,哀求著,頓時衝散了城下本就因為主將被擒、精銳盡失而搖搖欲墜的軍心。
城樓上,被押著的王德緊閉雙眼,臉上肌肉扭曲,但頭顱無力的垂得更低了。
家眷的每一句話,都像鞭子抽在他殘存的信念上!
他們口中錢明遠的種種惡行,令得王德痛苦的扭過頭。
他想到了剛來柴桑時錢明遠做東的那桌菜,那四十九條鴨舌,當初吃的時候只覺得鮮美無比。
如今看來,那似乎代表著一條條人命!
保護這樣的朝廷和狗官?
確實不配稱軍人!
但,以前的大漢分明不是這樣的!
這個國家,到底怎麼了?
而城下。
譁!
如同被最後一根稻草壓垮的駱駝,那根名為服從的弦,在現實的無情碾壓和親人血淚的呼喚下徹底崩斷了。
叮噹!
一名縣兵手中的環首刀無力地脫手,掉落在佈滿碎石和血汙的地上。
旋即,如同傳染一般!
更多的刀槍被用力地、或失魂落魄地拋下,叮叮噹噹落了一地。
那沉悶而雜亂的聲響,宣告著一支隊伍的精神徹底瓦解!
“我……我降了!”有人率先跪倒在地,朝著城門方向磕頭。
“真人饒命,真人饒命啊!”
“我們也是被逼的,我們不打了!”
四百餘名縣兵和民壯,在這一刻選擇了投降。
他們丟掉了武器,擁擠著如同決堤的洪流,湧向那道敞開的窄門,湧向城內代表親人和糧食的方向!
這一刻,什麼朝廷法度,軍官威嚴,全都被拋到了九霄雲外。
填不飽肚子、護不住親人的規矩,屁都不是!
城樓上,劉峰看著城下丟棄的滿地兵器和擁擠跑來的人群,那隻獨眼中閃過一絲冷然,隨即又湧上覆雜。
他揮了揮手,示意加強戒備,有序接納入城投降者。
而王德,則失魂落魄的被押著他的兩名義軍拖了下去,等待他未知的命運。
正當劉峰接納叛軍的時候,柴桑城內一處被緊急徵用的大戶宅邸內,空氣中瀰漫著刺鼻的血腥味、汗味和金瘡藥混合的味道,壓抑而沉重。
最深處一間廂房裡,氣氛更是降至冰點。
油燈昏黃的光芒下,張寶魁梧的身軀被固定在簡陋的木板床上,身上蓋著的薄被已被冷汗和滲出的血水打溼了大半。
他那張平日裡凶神惡煞、總是豪氣干雲的臉,此刻卻像一張揉皺的、失去光澤的皮革,蒼白如金紙。
乾裂起皮的嘴唇微微張合著,發出極其微弱的、斷斷續續的、幾乎不成調的呻吟。
兩名被“請”來的城中最好的老郎中圍在床邊,個個眉頭緊鎖,臉色凝重得能擰出水來。
其中一位正用剪子小心地剪開張寶左肩上被血糊住的臨時包紮,隨著粘連的布片被一點點剝離,那可怕的傷口徹底暴露出來!
一道深可見骨、皮肉翻卷的巨大創口猙獰地盤踞在肩頭,赫然正是門洞口那決死一刀留下的痕跡!
創口邊緣的皮肉撕裂,更嚴重的是肩骨碎裂!
一塊森白的骨茬甚至刺破了皮肉,暴露在空氣之中,周圍組織腫脹得嚇人!
旁邊另一名老郎中檢查著張寶身上其他幾處傷口:腰肋上一道深深的刀痕,大腿上也有矛頭扎出的血洞。
他沾了點傷口附近流出的滲出液,放在鼻下聞了聞,又仔細看了看顏色和性狀,老臉瞬間變得難看。
那滲出液渾濁,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淡黃甚至微綠,更是散發出一種隱隱的、令行家心悸的腥腐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