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合著我一直是黑戶啊?”蘇錄目瞪口呆。
“廢話,你要不念書,一輩子都是黑戶。”大伯淡淡道:“好比你二哥和小叔,還都一直黑著呢。”
“為啥呀?”蘇錄跟大伯下了樓。“別人家也這樣嗎?”
“當然,我們家還是整個二郎灘,上戶最多的呢。”大伯屈指道:“你爺爺,我,你爹,你大哥,再加上你,整整五個在冊丁口呢!”
說著他一指街對過道:“像你八爺爺九爺爺家,都只有一人在冊,其餘全都沒上戶。”
大伯說這話時,完全沒有壓低聲音的意思,顯然這種情況早已人盡皆知,蘇錄少見多怪而已。
去太平鎮的路上,大伯簡單給蘇錄講了一下原因。
“其實很簡單,因為上了戶要服役。太祖爺規定軍戶子孫世世代代都得當兵,可如今天下太平,當兵既出不了頭,又發不了財,軍差還繁重無比。除非像你大伯這樣當上軍官,吃朝廷俸祿,否則一切所需都得家裡提供,弄不好就破產。你說誰願意當這個破兵?”
“這樣啊。”蘇錄點點頭,自己來此間也有段日子了,就從來沒聽身邊人說一句當兵的好。
“洪武爺那時候咱們是人上人,誰見了都得叫聲軍爺。現在呢,人厭狗嫌。好多軍戶故意自殘,就是為了逃避當兵。一般民戶也怕和軍戶通婚,連累自家女兒,所以軍戶里老光棍比比皆是。”大伯說著長長一嘆道:
“洪武爺當年是好意,想讓咱們與國同休,可現在被拖累得,快跟賤民坐一桌了。”
“現在那幫文官把持軍政,愈發不做人。他們是想盡了法子,防止咱們逃避軍役。比如不許軍戶將子弟過繼他人,還不許軍戶分家。就像咱們二郎蘇家,都已經十八房兩百口了,還在全一張戶帖上待著呢。”
“所以咱們二郎蘇家不是同族,而是貨真價實的一家人。”大伯自己都被逗笑了。“沒想到吧?其實二郎灘就一家姓蘇的。”
“好大一個家啊。”蘇錄感嘆一聲,腦瓜子一轉道:“不過這是好事兒吧,這樣大部分人都不用服役了。”
“話雖如此。但爛溝子的文官,怎麼會讓咱們鑽這個空子呢?”大伯狠啐一口道:“正統年規定,軍戶丁口每滿十人,就要出一個正軍,一個餘丁,其餘丁口供養所需。所以家裡人越多,服役的也越多。咱們當然不到萬不得已,不會上戶口了。”
“原來如此。”蘇錄終於明白,族裡為啥這麼多黑戶了。“朝廷不管嗎?”
“當然管了,朝廷每十年就會清查戶口,重編一次軍籍黃冊。各地軍隊出現缺額時,衛所也會進行‘清軍’,把隱藏的人口揪出來當兵。”大伯說著哂笑一聲道:
“不過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北京城雷霆萬鈞,傳到了咱們這西南大山裡,也就剩個屁了。於是朝廷為了逼我們上戶籍,又規定,家有五丁才許一人為吏員;有十丁才許一人充生員。而民戶完全沒有任何限制,你說缺德不缺德?”
“確實。”蘇錄點點頭。按他的理解即是說,黃冊上得報五口,才能允許有一個事業編。得報上十口,才能允許一人去當公務員。
“那咱家報了多少口?”他關切問道。
“把你和蘇淡加上正好二十丁。”大伯道:“咱家人口太多了,報得太少方方面面交代不過去。”
“也就是說,我、大哥和嚼精兒,三個人裡只有兩人能當秀才?”蘇錄皺眉問道。
“哈哈哈,以為你愁什麼呢!”大伯放聲大笑道:“你們三個能考中一個,就謝天謝地了好吧?!放心,要是真能考上三個,保準人人爭著搶著去上戶,幫你們把人頭湊齊!”
“呵呵,確實。”蘇錄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自己確實做夢娶媳婦——想太美。
但大伯說他歸說他,自己也忍不住暢想道:“將來你們要是能中進士,當上尚書,就可以讓家族脫離軍戶,改為民戶,甚至尊貴的官戶了。”
“得幹到尚書才行?”蘇錄驚訝道。在考個秀才都難比登天的現實下,他都不敢想有朝一日能中進士。更別說幹到高官了。“這條件也太苛刻了吧,真有人能做到嗎?”
“當然有了,比方當朝大學士李東陽就是軍籍出身,他已經帶領家族超脫苦海了。”大伯說著也自嘲一笑道:“當然人家是天上文曲星下凡,咱們這種凡夫俗子就別想了。”
“確實。”蘇錄點點頭,雙眼卻倏然一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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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侄兩人聊著天,不知不覺就來到了太平鎮上的千戶所。
聽說他們是來上戶口的,千戶所的人高興壞了……可算又有自投羅網的了。當職的百戶以異乎尋常的熱情,親自帶領他們到戶房辦理手續。
戶房的書辦也滿臉笑容,服務周到,完全沒有平時的‘門難進、臉難看、事難辦’。
“你們二郎蘇家真是好樣的,前兩天剛上了一丁,今天又上一個。”百戶豎起大拇指,誇讚大伯道:“有金啊,要是都像你們這樣就好了!”
“這是我們蘇家的本分。”大伯苦笑著遞上黃冊。他當然知道人家臉上笑嘻嘻,心裡還不知怎麼笑話自家哈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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