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富貴

第62章 依稀似舊年

到了近前,見就是一個大土堆,高不過兩丈,土堆前一排三間大房。

此時雨已經有些大了,徐平顧不得什麼,牽馬駝著林素娘快步進了那三間大房裡。

進了房裡,發現正房裡供奉得有牌位之類,應該是廟之燈的建築,不是人家。不過這裡破敗得久了,也看不出是個什麼地方。

扶著林素娘下了馬,找了個乾淨地方坐了,徐平道:“你在這裡先歇一歇,我去找些枯枝什麼的來生個火。”

林素娘身上的衣服微微有些溼了,冷得發抖,對徐平道:“大郎快去快回,我怎麼覺得這裡陰森森的。”

徐平應了,走出門去。

過不了多大一回,徐平抱了一抱枯樹枝回來,對林素娘道:“還好雨剛剛下來,還能找到這些乾柴。”

徐平都是在白沙鎮和自己莊裡活動,身上並沒有引火用具。還好李威的馬上有火刀火石,徐平找了出來,因為不習慣,費了好大工夫把火引著。

林素娘烤了一會火,慢慢回過神來,問徐平:“大郎,這是什麼地方?”

徐平嘆口氣:“你絕想不到,這裡就是順陵,周恭帝埋葬的地方。”

林素娘一怔:“難道這周皇陵,就沒有守陵人了?”

徐平神色黯然地搖了搖頭。

恭帝被迫禪位之後,被降封為鄭王,傳送到北宋王公大臣的斷魂地房州安置,二十一歲客死異鄉,周的法統至此而絕。小皇帝一生都在憂懼之中,又沒有劉阿斗的樂觀天性,英年早逝。據說宋太祖有遺訓,善待柴家子孫,終宋一世,柴家也確實未遭誅戮。但這與其說是宋太祖的忠厚天性,不如說他有容下古禮的心胸,遺訓內容並未超出二王三恪的特權範圍。自此之後,開朝皇帝再沒有宋太祖的心胸,對前朝皇室恨不得斬草除根,這一禮制也就廢棄了。

雖然感嘆前人遭遇,但這一話題在宋時至為敏感,雖是夫妻相對,徐平和林素娘也自覺地不去討論。

過了一會,徐平身上的衣服烤乾了,走到門口看雨下得越發大了,心中不由焦急:“這可怎麼辦?難道我們在這裡過夜?”

林素娘縮著身子道:“不知阿爹有沒有在後面尋來,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我們。這裡荒山野嶺,他們也沒地方尋去。”

徐平才想起自己莊裡還有許多人的,也不會就這麼任自己走失,必然會出來尋找,只是找到哪裡去可就說不定了。

不由心中嘆氣,這個時代也沒個手機什麼的,真是麻煩。

烤了一會火,徐平道:“看看天色快黑了,只好在這裡過夜。你身子嬌弱,受不了飢餓,我出去找點東西吃。”

林素娘道:“下著雨你到哪裡尋去?帶的梨子還有,我吃個就好了。”

徐平苦笑著搖頭:“我看那邊有條小河,裡面應該有魚。”

說完也不理林素娘,出門進了風雨裡。

吃個梨子,一路上林素娘已經小解了兩次,再吃下去,還不得被折騰死。

離房屋不遠,有幾條水溝,當是建造陵墓時挖出來的,常年累月下來,裡面都積滿了水,當是有魚的。

徐平到了溝邊,身上已被淋溼,冷得直打哆嗦。心裡一橫,一不做二不休,乾脆捲起褲管下到了水裡。

已是秋天,溝裡的水冰涼刺骨。徐平咬著牙,在溝裡摸來摸去。

魚是真有,而且還不少,但都是一指多長的小魚,徐平一條條扔上岸,讓它們在雨水裡撲騰。

摸了好一會,徐平直起腰來,看看岸上在雨中跳來跳去的小魚,還不夠一盤菜。心中苦笑,這鬼地方也不連著什麼河湖之類的,魚種不對。抬起腳來,就想換個水溝試試。

沒想到這一腳踩下去,就踩住了一個滑溜溜的東西。

徐平心中一喜,莫非是老鱉?這東西爬來爬去,倒是不挑地方。

用腳踩得死了,徐平彎腰把腳下的東西抓住。搭上手就覺得不對,這東西不是圓的,而是長長一條。

從水裡抓出來,原來是一條大黑魚,在徐平手裡躥來躥去,還想逃掉。好在徐平這半年舞刀弄槍,還練弓箭,手勁練出來了,才死死抓住。

把黑魚扔到岸上,徐平從水裡出來,見它還在雨裡躥動,發起狠來一腳踩在魚身上。沒想到黑魚滑溜異常,徐平踩不住,反而摔個跟頭。

徐平爬起來,見這黑魚也差不多有兩斤多重,應該夠兩個人吃了。此時他身上又冷,摔得又痛,沒力氣折騰下去,弄根草繩把黑魚穿了,又把地上的小魚捧在手裡,回了房屋。

林素娘站在門口,見徐平回來,焦急地問道:“我跟才聽見聲音,是大郎跌倒了嗎?有沒有受傷?”

徐平進了門,甩了甩身上的雨水道:“沒事,只是路滑絆了一下!”

把魚都放在地上,徐平又道:“這些也夠我們將就一頓了。”

林素娘不放心,上來看徐平,見他確實沒傷著,才出了一口氣,道:“先不忙這些,你身上都溼透了,快烤一烤吧。”

徐平也實在冷得不行了,就坐在火邊暖和一下。

火光映在身上,漸漸有了些溫暖的感覺,徐平覺得自己身上發燙,然而卻又忍不住發抖,知道自己只怕是感冒了。

然而看看一邊的林素娘,她嬌嬌怯怯的樣子,一雙玉手細長瑩白,明顯是沒做過什麼活的人。只好硬著頭皮站起來,提了長刀到門口殺魚。

把大黑魚宰殺了,其它小魚卻沒法弄,只好用條樹枝穿了,整個去烤。

與林素娘吃過了魚,徐平有了點力氣,然而頭還是昏昏沉沉的,怎麼也集中不起精神來,知道自己是真地感冒了。

林素娘見徐平精神不好,讓他坐在火邊,自己在房間裡翻了柴朽爛的木柴出來,把火燃旺,讓徐平烤火。

徐平靠在一根柱子上,看著對面的林素娘不斷拔動火堆,把燃的旺的柴都拔到自己這一邊,知道她也猜到自己病了。

透過火光,林素孃的小臉瑩白如玉,又被火映出一抹淡紅,認真的神情更添幾分風韻。

這是徐平第一次這麼注意林素孃的容貌,才發現她確實是美,美的不食人間煙火。以前總是因為自己的妻子是個沒長成的小女孩,徐平刻意不去注意林素娘長得如何,只是留個漂亮小女孩的印象,今天才算清楚是如何漂亮。

把手中的木棍放下,林素娘抱著膝蓋坐在火邊發呆。

就這麼過了一會,林素娘突然問道:“大郎,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樣子嗎?”

徐平默默地搖了搖頭。他的記憶裡確實沒有這些,只有自小與林素娘青梅竹馬長大的一個粗略印象。

林素娘悠悠地道:“你到底是忘了。——那時我阿爹第一次落第,我們被親戚家趕了出來。那個親戚是我阿爹的一個表姐,兩人本來差點就要成親的,後來他嫁了一個官人,那個官人中了進士,便看不上我們家了。”

徐平靜靜聽著林素娘講著這些與自己從前的幫事,沒有說話。

“那時候,他們家的孩子罵我,是大郎擋在我身邊,把他們罵回去。他們家的孩子打我,是大郎把他們打回去。後來,我和阿爹住到你們家,你都是護著我,不讓人欺負我。那些日子,我過得好開心!”

“然而,再到後來——”

再到後來發生了什麼,林素娘沒有說,徐平的記憶卻接上了。

徐家大郎腦子愚鈍,性子頑皮,文不成武不就,分明就是個不成器的。而林家的小娘子自小聰慧,又會書畫,又會詩詞,兩人便漸行漸遠。

林文思一直沒有高中,多虧了徐家幫襯,才在京城落下腳來。張三娘看著林素娘長大,一心要她做兒媳婦,終於結了這門親事。

林素娘一直想著那個站在她身前護著她的徐家大郎,雖然現實中的形象與記憶中的差別越來越大,她終是沒有嫌棄。

現在,她記憶中的徐家大郎,終究是回來了。

徐平靜靜聽著林素孃的訴說,精神慢慢恍惚起來。突然之間,他不知道是自己的意識佔了這個少年的身體,還是這個少年用意識中最寶貴的東西,換來了他的這一生記憶。在這一刻,他的記憶與這個少年真正融合了起來,從此不再分彼此,那本就是一個夢境中帶來的知識,人還是這個人。

不知什麼時候,林素娘坐在了徐平身旁,把頭靠在他的肩上,輕輕地訴說著這些年來發生的故事。

看著林素娘開心的臉龐,徐平竟有些痴了。

“聽夜雨,前事已惘然。

一片痴心偷後世,莫說我傻我瘋癲。

雨打併蒂蓮。”

在林素娘耳邊唸了這一首《憶江南》,徐平看見她的嘴角泛起笑意。

詩詞本是隨心所作,此情此景,一向不擅此道的徐平也吟了一首出來。是好是壞且不管它,他只要把這時的心事說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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