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來在多柱大廳沉浸式的4d小電影,就問阿赫邁德:“以前尼羅河是流經過多柱大廳麼?”
“不光是多柱大廳,整個卡爾納克神廟曾經都是尼羅河流域。”
阿赫邁德說他九十年代在卡爾納克神廟門口發掘的時候,還能幾鐵鍬就出水。現在早就沒這黃曆了,人類對自然的改造非常奏效。畢竟別說阿斯旺大壩,就連復興大壩都修好了。
四千年前那個法老的小碼頭和水渠相連,連著尼羅河,運送祭品的小船在神廟裡穿行。我們現在發掘的地方曾經也被尼羅河在不同時期沖刷過。在這揭開的無數層土裡,混雜著多次尼羅河流經的證據。
我回憶起那令人窒息的體驗,心有餘悸地點點頭。
因為埃及天氣炎熱,每天的發掘時間是從早上七點到中午十二點。我們一般會在駐地吃完大家輪流做的早餐再來工地。不過甭管早上吃了啥,照我們這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勁兒,不到十二點就已經餓得飢腸轆轆了。於是每天十點左右我們會在工地上吃一頓埃及特色的加餐。這頓加餐從兩年前就沒變過花樣兒,都是大餅卷法拉法沙拉。法拉法是一種蔬菜糰子一樣的食物,初吃還是別有風味,但是架不住連續吃幾十天。有一次我實在受不了了,就攛掇著樓時麒從他的庫存裡帶瓶老乾媽去工地。結果埃方同事比我們更喜歡這份熱辣。
樓時麒來之前在他們所裡前輩的指導下裝了大半箱吃的,其中最受歡迎的還不是零食和火腿腸,而是老乾媽和榨菜。我自己本身是個不愛吃辣的人,但是架不住埃及這邊兒菜色單一味道寡淡。所以當看到樓時麒把老乾媽掏出來的時候我眼睛都要綠了。這拯救味覺的火辣女人讓我們的友誼更加堅固了一些。
吃完飯我回到探方里接著刮土。
東邊這個探方比較深,已經有三米多了。在發掘過程中特意留了一塊石頭,為的是方便上下。可哪怕如此,出去一趟也不容易。我踩在石頭上像只狐獴一樣眺望了一圈兒,周圍沒中國隊員,倒是有個埃及青年正推著裝土的小推車路過。
我叫住了他,用僅會的阿拉伯語說:“請給我一個刷子,謝謝”。
那個阿拉伯青年聽到我蹩腳的阿拉伯語,露出有些意外的表情。等他把車放下去隔壁探方給我摸了個刷子過來後,我再次謝過他。青年靦腆地眨了眨眼睛,睫毛被陽光拖出了好長的陰影。
我掃完土,發現沒人過來,就吭哧吭哧爬出了探坑。
西邊二十六王朝的神廟遺址那裡出了個祭祀品坑,大家都圍過去看了。趁沒人注意,我偷偷溜達到去年被我一巴掌摁出來的那個地下建築那裡繞了兩圈。
這座建築明顯經過了發掘。裡面的土都被清理出來,看著像個神廟的模樣了。發掘痕跡一直向北朝著瑪阿特神廟下延伸過去。去年我無意中發現的那還只是個神廟的外間,主體應該在瑪阿特神廟下面。
據阿里說,這座神廟供奉的就是那個能讓人類血液變成黃金的神明。
考古隊先前在這裡進行了湖樣沉積的測試,瑪阿特神廟東南角的牆在中王國時期應該是在尼羅河底下的。瑪阿特神廟能夠建在地下的建築上主要還是因為它被埋在了厚厚的泥土之下,但是要貿然把土都揭開,一是上面的瑪阿特神廟沒了承重會塌陷,再一個就是要是暴露在空氣中有可能會破壞建築裡面的文物和浮雕。所以考古隊只挖開一個入口,準備先進去看看情況再說。要是萬一法國人上個世紀曾經發掘過這座神廟,那麼我們也就不用過於小心翼翼了。
在我來之前這裡已經經過了幾個月的發掘研究。中埃考古隊初步認為那個地下的建築應該是屬於十八王朝的一個神廟,也不知道進去以後能不能見到阿里說的那個神明。
我正在這半張著口兒的神廟外探頭探腦的時候,樓時麒走了過來,他把三角巾戴得跟紅領巾一樣。原來是為最後的發掘做前期走向測繪的。
我問:“能在沒發掘的情況下把下面那座神廟的大概情況模擬出來麼?”
樓時麒開始了窮嘚瑟:“你的話肯定不行,我的話就能。現在用超聲波體波可以測出底下建築的厚度資訊,再加上紅外成像是可以做到的。”
我哼了一聲,準備回探方里繼續刮土。反正現在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既然這裡馬上要進行最後的發掘,我就等著到時候跟著挖進去了。
樓時麒見我要走,忙說:“哎你怎麼說走就走了?”他的普通話裡帶著點兒軟糯的感覺。
我說:“這不是給你留出舞臺嘛”。
樓時麒招招手,要我過去。等我走回去以後他神秘兮兮地一指地下的神廟:“我剛來的時候就聽說有人靠著一己之力讓神廟重見天日,就是你吧?”原來去年我走以後關於我憑藉一身正氣把地弄塌了的事兒也流傳了起來。
“你想不想也變成傳說的主角?”我問他。
樓時麒歪了歪腦袋,防備地看著我:“我不會破壞文物的。要是你想破壞文物,我也不會包庇你的。”
我走過去,湊到他耳邊不懷好意地說:“把你推下去當成祭品可不算破壞文物。”
樓時麒想了想,點頭:“也是。我不像你似的那麼沉,肯定壓不壞神廟的。”
這傢伙想惹人煩的時候真的挺欠的。我一把扒拉開他轉身就走。他還在後面說:“哎哎你不想試試嘛!”
我用一根中指終止了這場對話。
在考古隊的日子單調而充實。除了身體力行地發掘,我們還有一個工作就是進行發掘記錄。
我坐在瑪阿特神廟邊兒上,一筆一劃地描繪探方群和今天新發掘的位面。我旁邊的石頭上有燕尾榫的痕跡,可見埃及搭建神廟的時候也用到了榫卯技術。
恰好來了片雲彩。我仰起頭活動頸椎,頭頂飛過了幾隻燕子。
這種小動物是堅韌的旅行者,它們有可能是從英國飛過來越冬的,畢竟埃及的春天來得更早一些。
我們工地上除了埃及方面的考古人員,還有老技師們和幫助發掘的工人。這些老技師都來自一個叫【古夫提】的村子,歐洲人最開始來埃及的時候就是在那個村子裡找的工人。後來經過培訓,那整座村子就都是有經驗發掘技工了,而且一代一代傳承下來。
埃及的工作人員在工地上大多穿著阿拉伯長袍。我很喜歡工作結束的時候那些老技工們站直身子撣一撣袍子上的土。那一抖,好像漫不經心地抖落了千載的時光。
基本上每天都有豔陽籠罩在尼羅河上。然而一旦被雲彩遮住了太陽光,就會很冷。只有這時我才有身處冬天的真實感。
這天又到了正午,太陽卻還藏在雲彩後頭。
王老師收拾好東西跟我說:“抓緊走了,領隊他們下午要去機場接人,晚了他們就沒時間吃飯了。”
尼羅河畔,燕子在被掀開了裹屍布的神廟遺址上盤旋。
大家猜一猜領隊去接誰了
【美尼斯塔威比起阿拉伯語更像是古埃及語,意思是兩土地上的美尼斯。美尼斯是古埃及的開國法老,塔威在古埃及語裡有合併了上下埃及之意。埃及法老的王名會體現當時的局勢。比如兩地之主或者聯合了兩土地的人,這些都是混亂時期後的開國法老。比較常見的還有帶來和平的人等等。】
【考古有個必備的技能就是一定要能辨識不同的層位。比如這一鏟子平著刮開,發現土的顏色和剛剛有所不同,那麼就需要再多刮幾下,找到哪裡是界限。除開顏色,土質也有講究。比如挖坑時刨出去的土再回填到坑裡,其土質和原本沒經過挖動的土就不一樣。經過河水浸泡過的土和暴曬在陽光下的也不同。再有就是土裡帶著的包含物了。隊裡的老師告訴我,他們當學生那會兒光是刮土、看地層就花了好久。這些人闡釋土地的功夫都是一鏟一鏟地積累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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