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長看了看北極星。二十年前也是一個極夜,那會兒這裡還是軍港。沒想到斗轉星移,變得這麼快。星辰恆古得殘忍。
“你為什麼要找那艘船?”船長又一次問。
冷戰期間美國一直在策反前蘇聯的政要和科學家,而拉斯維特號作為能重置帝國的能量源自然也被盯上了。在八十年代末,有人就趁著蘇聯解體的亂子要開著研究所所在的軍艦直接去挪威海域。那些人不僅要走,還要帶走這片凍土上的秘密,蘇聯最後的武器。這算盤打得很好,甚至於馬上就成功了。
當時沒有人知道這座前蘇聯註定留不住的研究所是如何沉睡在海里的。
有人說是因為突如其來的暴風雪擾亂了視線,導致軍艦撞上了斷裂的冰山。
有人說是實驗事故,畢竟這裡是當時炙手可熱的化學新星伊凡·涅瓦洛夫的研究所。據說他提煉出了能夠支援整個帝國運轉的能源,為了早日投入使用或者批次提取夜以繼日地進行實驗,從而造成了失誤。
也有人說拉斯維特號被攻擊了。邪惡的美帝國主義為了擊潰蘇聯,想要扼制其科學發展,於是把科學家和他的研究一起摧毀了。
眾說紛紜下,當年的真相就像是永夜裡的白天一樣,不見蹤影。
青年望向遠處渲染開的極光,反問船長。“你見過在海里燃燒的火焰麼?”
船長沉默不語。當年這個港口還沒破敗,他也還年輕。那同樣是極夜的一天,火光點亮了整個北冰洋。
船長看著站在船頭眺望的青年。很多人都想走出這冰雪,那些前蘇聯科學家是,船長自己也是。
而這個和寒冷格格不入的青年回來了。
青年沒有給船長答案,也沒有等船長的回答。他戴上潛水鏡,鋼化玻璃擋住了那雙凝成冰刃的藍眼睛,和眼底掀起的狂瀾。
刺骨的冷透過潛水服包圍了上來,青年打了個冷戰。他在海邊長大,但地中海的水像陽光一樣溫暖。
船長看著青年展開身體,慢慢往黑暗的海水裡潛下去。
二十年前的那場大火在船長心裡燒了很久。因為擊沉拉斯維特號的,是蘇聯的北海艦隊。
青年當然沒有在北冰洋見到拉斯維特號。
核洩漏的後果要麼就是哥斯拉那種變異生物,要麼就是什麼都沒有。
這裡只有死寂。
人類自由潛水的最深記錄是水下三百三十二米。在寂靜而冰冷的海水裡,群星都在顫抖。青年有些喘不過氣來。他的心臟劇烈地跳動,肺也縮成一團。
青年懸停在空無一物的海里,凝視著沉睡在更深處的殘骸。其實他也只是在凝視無盡的黑暗。在一千米以下的水底,哪怕在極晝亦透不進一絲光。
拉斯維特號停泊在水下三千多米。在那麼深的水下,無論是什麼都已經被擠壓碎了。這也是這麼久以來,它無人打擾的原因。
透過永寂深海稠密的黑暗裡,青年彷彿聽到了二十年前那場爆炸的聲響。
青年在尋找的,也在尋找他。
凝固的海水開始沸騰。
就著火光,青年看到拉斯維特號殘骸的輪廓。
他展開雙臂。透過海水和時空,像是等一個遲來的擁抱。
死亡之於人類,從來不單單是生物學的概念那麼簡單。
寒冷的海水和多年前的核打擊能夠阻止一些危險,但是船長不敢掉以輕心。他謹慎地注視著海面,故而錯過了水下的一場燃燒。
繩子動了。
在船長的幫助下,青年哆哆嗦嗦地爬上甲板,嘟囔著“凍死了凍死了”。近乎懸垂在頭頂的北極星,在他臉上投下分明的光影。
當年送別科學家的,也是這顆星星。
船長看到了青年眼睛裡熠熠生輝的光。有什麼被北冰洋點燃了。
船長轉動船舵。
或許這永夜終於迎來了破曉。
因為抵制蘇聯入侵阿富汗,1980年的莫斯科奧運會上只有14個國家和地區派出了小規模的奧運代表團參賽。義大利是其中一個。
來自那不勒斯的少女瑪蓮娜跟著去“做生意”的家裡人來到了這個充滿異國風情的社會主義國家。在那裡,除了可愛的吉祥物米沙熊以外,她還遇見了一個可愛的蘇聯青年。
受到冷遇的奧運會和一段異國美好的邂逅並不衝突。
伊凡還沒從聖彼得堡大學畢業就已經得到了一個在頂級科室做研究的機會,他意氣風發地說未來自己要和門捷列夫一樣成為了不起的科學家。然而在面對瑪蓮娜時候,伊凡只是卻是一個安靜而遲鈍的年輕人。
臨走前伊凡送給瑪蓮娜一隻米沙熊。此後的歲月裡,兩人也一直保持著通訊。不過因為伊凡的研究越來越順利,屬於自己的時間和空間就越少。直到幾年後蘇聯面臨解體,他們才再見到彼此。
八十年代末,岌岌可危的蘇聯政權被一直覬覦著的西方勢力自然而然的插了一腳。瑪蓮娜也再次踏上了這困住了她愛人的國土。
再見時,青年一絲不苟的金髮和明顯凜冽起來的面容讓瑪蓮娜有些恍惚。可他一開口,卻是她的語言。原來在未曾相見的時光裡,伊凡也在向她靠近。哪怕他把屬於戀人的語言說的這麼生硬,也足以讓聽過無數情話的瑪蓮娜再次傾心。
纏綿的義大利語從愛人口中說出來,融化了莫斯科的寒夜。
這對戀人走過莫斯科河畔,欣賞芭蕾舞,一起做些蠢兮兮的手工。然而一個蘇聯的頂級科學家和一個義大利軍火商的掌上明珠,未來和當下都不屬於他們個人。
伊凡不能透露自己的研究情況給任何人。他只能告訴瑪蓮娜,等做完手上的研究,他就去義大利找她。
可先到來的是蘇聯的腐朽和潰爛。
無數的蘇聯科學家趁亂逃到西方,美國人自然給伊凡遞來了橄欖枝。但是科學家並不動心。
幾年前,蘇聯人極北邊的凍土裡發現的那快億萬年前的不知該如何稱呼的礦石。那是能在極端情況下持續燃燒的,能量足以點燃冰雪的存在。伊凡從中分析出了一種元素,或許能夠扶大廈之將傾。他和當時很多人一樣,聽信了戈爾巴喬夫的謊言,為將要被他信任的領導人顛覆的蘇聯奮鬥著。
然而有心人利用伊凡和異國愛人的感情做文章。沒人敢賭擁有如此能力的科學家不會叛變。於是曾經想成為門捷列夫那樣科學家的伊凡,因為發現了驚世能源卻成了罪人。被算作叛國以後,他的出路只剩下逃離蘇聯。趁審判下發之前,已經被策反的了同事趁機鼓動伊凡一起走。被蛀空了國家的各個關節已然打通,他們只需要開著拉斯維特號就能帶著所有研究一起離開這必然要沉的陣線。
科學家再也不能為祖國做些什麼了。但是至少,他不會把祖國的研究拱手相讓。於是他踏上了那艘註定不會返航的軍艦。
伊凡揹負罵名,用名譽和自己的生命讓當局和美國人以為【沸雪】就在那艘船上,和他一起在叛逃失敗後沉入了北冰洋。此後,他那足以改變世界,更能夠改變他命運的研究沉寂於冰冷的荒原。
直到二十年後有個青年坐著一艘破漁船靠了岸。
被海水吞沒的時候伊凡並不覺得寒冷。他愛的人現在應該在那不勒斯的陽光下吧,那個怕冷的女孩。
真想再見她一面啊。伊凡想著。要跟她說,我給你縫了個小熊,你看,喜歡麼。我還用星星的碎片給你做了戒指,全世界就只有那麼一對。
伊凡把目光投向天幕。永夜的極光是他戀人眼睛的顏色。想著她,就連海水都像是一個擁抱。
地中海的水應該很暖和吧。真想去看看,真想再見她一面。想告訴她,我的生命忠於祖國,我的心忠於你。
最後佔據伊凡視線的是能穿透海水的光。他閉上眼睛。太陽在那不勒斯應該都要比列寧格勒的暖一些。
在莫斯科郊外的小樓裡見到一隻歪歪扭扭的米沙熊以後,瑪蓮娜的眼前模糊了。
在如此久之後,當初捧著小熊的那個意氣風發的金髮年輕人又一次鮮活起來,摘下帽子害羞地衝她微笑。
第一次約她出去的時候,他修長的手指緊緊的攥著帽子,都給弄變形了。明明不擅長手工,卻說會做一隻米沙熊給她。因為小熊代表了使這對戀人相遇的那場奧運會。明明是個科學家,卻相信吉祥物能給他們的感情帶來好運。
瑪蓮娜笑了起來。
來自那不勒斯的女孩總會遇到那個大雪一般冰冷又溫柔的青年。
只可惜,好運不太能夠幫得上他們的忙。在那個年代,人的每一步都被時代的風推著走,而她的戀人終究沒能走出歷史風雪。
那個叫伊凡的年輕人為了他的祖國,不,為了人類不再囿於戰火,永眠北冰洋底。再沒有看一眼太陽,身前的名譽也都一併散了。
很多年以後,他們的兒子找到了那隻小熊。
誰能想到這全世界都在找的研究,竟然被藏在這座老舊的居民樓裡。這沉寂了許久的發現會攪動世界局勢,重新掀起風雲。
青年把小熊帶給了他母親。
瑪蓮娜看著被小熊捧在懷裡的戒指。那是伊凡用在荒原上發現的隕石碎片做的。戒指有兩隻,都留給了她。
輕柔地把戒指取下來後,手裡沒了重量的小熊歪歪扭扭地朝瑪蓮娜揮了揮短短的手臂。像是一個遲來的告別。
自那不勒斯奔赴而來的戀人站在他曾經的房子裡,莫斯科久違的風雪從窗外飄進來。
二十年一晃而過。
“你是怎麼找到【沸雪】的?”
“布萊克先生有一塊懷錶,我有一顆鉛做的心。”
瑪蓮娜不知道的是,小熊的身體裡原本還裝著一顆鉛做的心。在那顆堅定的心臟裡,放著前蘇聯科學家根據礦石提煉出來的元素。
那是伊凡對他愛人沉默的告白。
“我對你的感情,像這永不熄滅的元素一樣。”
伊凡留下的米沙熊裡面有一個人的理想和捨棄。後來有人接過了那段歲月,從風雪走進了沙漠。
最後的篝火也燃盡了。
亞諾望向那雙明亮堅定的黑眸,看到了燃燒著撲不滅的火。他想到了那不勒斯的陽光。
滿天星辰下,冰川般的眼中漾起笑意。
“煜,你願意幫忙保管我鉛做的心麼?”
亞諾不僅找到了【沸雪】,他還有塊【永恆之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