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認為,在這半個小時內,會有援軍嗎?”
面對戴安瀾這個明顯帶著考量意味的問題,雷震思索了半晌,才回答道:“我看,很難!”
“是很難!”
戴安瀾放下手中的捷克式輕機槍,順手提起了放在爐子上,已經不知道燒滾了多久的水壺,他隨手一晃,裡面居然還發出了嘩啦、嘩啦的聲響。戴安瀾一邊把水壺裡還沒有燒乾的開水,倒進了一隻瓷罐裡,一邊淡然道:“剛才通訊員重新接通了前線各團部,我的警衛營已經正在向師部趕的路上,但是由於師部和各團部中斷聯絡,不能及時傳達命令,再加上調動部隊,必須重新調配防線,以免被敵人趁虛而入,警衛營至少還需要一個小時,才能趕到。至於其他的援軍,我看來得只會更遲。”
用玩味的態度,看著雷震皺起了眉頭,在這個時候,戴安瀾這個治軍極嚴,更鮮少自己違反軍規的二百師師長,竟然從指揮部裡翻出來一瓶酒,“茅臺酒是酒中上品,我本來打算在緬甸戰場上,驅逐日寇取得勝利時,為大家慶功用的。不過今天看到謝晉元老弟後繼有人,而且有青出於藍之勢,忍不住內心竊喜,來,一起喝上一杯!”
就在雷震有幾分訝異的注視中,戴安瀾真的開啟了那瓶茅臺酒,並把其中一部分,倒進了一口小巧的瓷壺中。當戴安瀾把盛滿了醇酒的瓷壺,放進已經倒了開水的瓷罐中,並蓋上一隻蓋子後,在開水的熱氣蒸騰下,不一會在到處都是硝煙和血腥氣味,中間更摻雜著傷員低低呻吟的指揮部裡,就揚起了縷縷濃濃的酒香。
因為抑不得志,在青樓妓院裡過了三年花天酒地生活,當真稱得上品酒無數的羅三炮,不由自主的聳了聳鼻子,低聲嘆道:“好酒!”
“當然是好酒!”
戴安瀾道:“我戴安瀾生平沒有別的追求,就是喜歡打勝仗,喝好酒這兩樣罷了!”
戴安瀾的話還沒有說完,鬼才就衝進了指揮部,“報告,敵人正在集結,馬上就要對我們再次發起進攻!”
身為雷震身邊穩居首席的作戰參謀,鬼才在彙報完情報後,又加上了了自己的判斷:“這批敵人剛才被我們打得惱羞成怒,是打算全線撲上,用一舉擊破師指揮部,來挽回他們的面子。”
雷震望著師指揮部裡那個作戰沙盤,還沒有在自己的大腦中,把沙盤上的東西和指揮部周圍的地形對應在一起,二班長王二勝又衝進了指揮部,他向戴安瀾和雷震敬過軍禮後,飛快的報告道:“日軍大約兩個中隊從城北側趕到,已經和敵人騎兵中隊會合,看樣子將會加入對師指揮部進攻序列。”
聽到這個報告,雷震、鬼才和羅三炮都忍不住聳然動容,敵人新增援了兩個中隊步兵,再加上原來一箇中隊騎兵,和三百多名緬甸游擊隊,僅僅從人數上來說,已經超過了一千人。
看著雷震拔腿就要走出指揮部,戴安瀾突然道:“雷震以你帶領的特務排戰鬥力而論,能頂住敵人多長時間進攻?”
“十分鐘!”
“看來敵人在城北側的容克岡軍用機場已經站穩了陣腳,而且已經突破了鄂春克某段外圍陣地,否則他們絕對不會從城北分兵支援。”
戴安瀾望著雷震,突然問道:“你怕不死怕?”
雷震用力搖頭,如果他怕死,他又何必參加二百師這支必將孤軍深處的軍隊,他又何必明知兇險無比,仍然帶著特務排,第一個趕來支援戴安瀾?
“好,雷震,把你的特務排全員都召集到師指揮部。”
在敵人集結重兵,馬上就要對指揮部發起猛攻的時候,戴安瀾竟然下達瞭如此不合時宜的命令,就在雷震無法掩飾的驚詫注視中,戴安瀾大踏步走到了接線員面前,抓起一部剛剛恢復通訊的電話機,沉聲道:“給我接炮團!”
直到這個時候,看著眼睛裡閃動著最凌厲光芒,昂然屹立中更揚起寧折不彎風骨的戴安瀾,雷震終於領掠了名將在戰場上的風範,在電話接通後,戴安瀾更是語出驚人:“炮團嗎?我是戴安瀾,我命令你們,向我開炮!”
雷震看不到電話對面,炮團指揮官的臉上究竟是什麼表情,但是想來也應該寫滿了驚愕吧?
“對,你沒聽錯!”戴安瀾提高了聲音,“我知道你們很多裝備沒有來得及運上來,也沒有多少炮彈,一顆別拉,全部給我砸過來,如果不能把這裡的地皮都翻上一遍,我唯你是問!”
“啪!”
戴安瀾結束通話了電話,他大踏步走到桌子前,取出放在瓷罐裡的酒壺,他目光直直落到雷震身上,道:“酒已熱,敢不敢陪我在這裡,喝上一杯勝利酒?!”
聆聽著指揮部外,傳來的戰馬奔騰,看著在鬼才和羅三炮的指揮下,已經退回師指揮部,正在向防空洞裡走的特務排官兵,雷震徑直坐到了戴安瀾的對面,嗅著濃濃的酒香,雷震灑然道:“我不喜歡喝酒,但是我和師長一樣,喜歡勝利,喜歡極了!但是,我真的不知道,現在我們哪裡有勝利。”
“勝利有三。”
戴安瀾在自己和雷震面前的酒杯裡,添滿了剛剛被燙熱的烈酒,道:“那個竹內寬的確是個人物,可是他心太貪了,既然已經知道我指揮部的位置,直接派飛機轟炸不就行了,還非要派人來突襲,想活捉我戴安瀾。貪心不足蛇吞象,他註定要輸上這了局。炮團射完所有炮彈後,所有人員會立刻撤離陣地,我用火炮只運到一半,炮彈更只有規定數額五分之一的炮團,換他一個騎兵中隊,兩個步兵中隊,外加三百多個緬甸游擊隊盟軍,你說這算不算第一重勝利?!”
雷震點頭同意,“嗯,的確是勝利!”
兩個人一起抓起酒杯,一飲而盡後,雷震是豬八戒吃人參果,根本不辯酒味好壞,當然是喝得不動聲色,戴安瀾卻微微眯起了眼,仔細回味著嘴裡的餘香,過了半晌,戴安瀾又抓起了酒壺,在兩個人的面前的酒杯裡重新添滿後,道:“我們現在被敵人重兵包圍,英國盟軍跑得比兔子還快,我看想和他們一起聯手抗敵,打出一場漂亮的殲滅戰,那是九成九沒戲了。我們二百師最終結局,很可能是從同古城突圍,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必須要拋棄很多不便於攜帶的重武器,這當然也包括炮團的火炮。與其讓敵人繳獲後再反手打我們,還不如讓他們出動轟炸機,在我們用光所有的炮彈之後,替我們炸得乾乾淨淨。雷震,你說,這算不算第二重勝利?”
雷震再次點頭,“嗯,是勝利!”
“那還愣著幹什麼?”
戴安瀾端起了酒杯,道:“幹!”
“叮!”
兩隻酒杯,輕輕碰到了一起,在酒香的盪漾中,兩個人再次一飲而盡。
戴安瀾手裡捏著已經喝空的酒杯,用玩味的眼光望著雷震,他突然道:“大家都躲進防空洞裡去了,你明明知道我們炮團的炮彈馬上就會砸過來,還這樣大模大樣的坐在這裡陪我喝酒,你真的不怕死?”
“怕,我當然怕死。”這一次是雷震主動抓起了酒壺,為兩個人的杯子又填滿了酒,他淡然道:“不過和怕死比起來,我更喜歡一邊喝著勝利的酒,一邊享受敵人的死亡,如果躲進防空洞裡,又如何能同時享受到這兩樣師長最喜歡的東西?”
“好,很好,還是你能一眼看出我的想法,不像某些人,總是想著把我拉進防空洞去!”戴安瀾用眼角的餘光,輕瞄著站在他身後,一直焦急的搓著手掌,卻不知道如何開口的警衛員張亮,道:“雷震啊,我悄悄告訴你,我的這個師指揮部,可不是隨便的選的。不但是地理位置好易守難攻,我們坐的這間屋子,更是通體用鋼筋混凝土造成,就算比不上你師父謝晉元在上海抵抗日軍進攻的四行倉庫,我看也差不多了。更何況我還命令工兵團,對指揮部進行了加固,工兵團的李樹正,那小子雖然在戰場上面對敵人是個膽小的孬種,但是在工木工程防禦工事這方面還算一把好手,他可是拍著胸膛對我保證,就算是日本人的重磅炸彈落下來,也炸不塌我的師指揮部。和那些像耗子一樣躲在地洞裡的人相比,我們能堂堂正正的坐在這裡,聊天品酒,是不是又算一重勝利?”
雷震真要為戴安瀾的論據拍案叫絕了,他放聲道:“對,果然是又一大勝利,當盡一大杯!”
“叮!”
兩隻酒杯再次碰到了一起,就在這個時候,突然雷震的耳朵微微一動,而戴安瀾的眼角也幾乎在同時微微一挑,而他們端坐的這間屋子,就像是被一柄萬鈞重錘砸中般,在震耳欲聾的聲響中以超過九級地震的姿態狠狠一顫。就是在這種劇烈的顫抖中,從天花板上震落的灰塵,更是揮揮灑灑的在指揮部上空,下起了一場不小的沙雨。
受過嚴格訓練的張亮,在炮彈砸中指揮部的瞬間,就下意識的直接撲倒在地上,在一片飛沙迷彌中,張亮迅速抬頭的時候,他真的呆住了。
雷震和戴安瀾還是安安穩穩,大馬金刀的端坐在椅子上,他們手裡還端著剛剛碰過的酒杯,在他們的臉上,還保持著剛才的微笑。看著他們穩定的猶如鋼澆鐵鑄的手,再看看盈盈滿杯,沒有灑出一滴的酒汁,張亮真的不知道,這兩個人的神經究竟是什麼鑄成的,在炮彈砸到頭頂的時候,竟然就連手指都沒有顫抖上一下!
雷震和戴安瀾兩個人相視一笑,兩個人齊齊吹開了酒汁上虛浮的灰塵,然後仰頭將酒杯裡的烈酒一飲而盡。當他們放下酒杯的時候,隱藏在同古城裡,為了不被敵人偵察機確定方向,在前幾天的防禦戰中,一直沒有投入實戰的炮團終於發威了。
不知道有多少門火炮在同一時間狂吼,一波波炮彈,呼嘯著狠狠砸到了師指揮部附近。一團團濃重的硝煙,夾雜著幾乎被燒融的彈片,以亞音速向四周擴散,在瞬間就對方圓幾十米內進行了一次無差別覆蓋攻擊。
那些發起衝鋒,卻沒有遭遇任何抵抗,已經準備放聲歡呼的敵人,無論是騎兵,步兵,還是那些喜歡像猴子一樣在大樹上爬來爬去的緬甸游擊隊員,都呆了,傻了,瘋了。
在這個時候,不管他們是趴下也好,臥倒也好,像是受驚過度的沙鳥一樣,用雙手死死抱住自己的腦袋也罷,面對如此密集,就好像是炮彈不要錢似的玩命猛射,面對這此起伏彼,再也沒有一絲空隙的猛烈爆炸,面對在空中直的,彎的,旋的,轉的,削的,方的,圓的,尖的,千奇百怪的各種彈片在嗚嗚亂飛,面對可以先把人的衣服撕爛,再把人的內臟撞碎,最後再把人的面板燒焦的熾熱衝擊波,你要他們往哪裡躲,你又要他們怎麼活?
就在這種連成一線,再也聽不到其他任何聲音的可怕轟擊中,就連雷震他們擺在桌子上的酒杯,都開始不斷顫抖,不斷跳動,而剛才面臨危險,本能撲倒的張亮,更是擺出瞭如果炮彈再一次落到指揮部頭頂,他一定會不顧一切先把戴安瀾撲倒,用自己身體牢牢護住的姿態。
就在這種情況下,戴安瀾突然張嘴說了幾句話,在這種相對幾乎沒有了聲音的世界裡,大概也只有坐在戴安瀾對面的雷震,透過口型,勉強讀懂了他說的那幾句話:“好小子,我要他把炮彈都砸過來,他第一發炮彈,就打到了我的頭頂上,射得可真是夠準了!不過這勝利的美酒,喝的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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