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定遠大笑兩聲,“誰知道呢,也許是吧。”
“難道有什麼傳說?”
馮定遠定定地看著何清旻,“雲間閣的小道訊息,青冥劍……可能會在岑老爺子的壽宴上現身。”
何清旻眼睫低垂,笑容的弧度沒有絲毫的變化,“青冥劍現身……還是青冥劍的主人現身?”
馮定遠依舊直勾勾地看著他,嘴角抖動了一下,反問:“有區別嗎?”
何清旻抬眼,撞上馮定遠毫不掩飾的眼神,輕嘆一聲,“青冥劍的主人如果死了,大家都會替他惋惜;但如果沒死,大家又都會擔憂他為什麼沒有死。”
馮定遠朗聲大笑,足足笑了半晌才停下來。
何清旻摩擦著手中的銀盃,站起身來徐徐走到窗前,伸手將窗子開大,樓下湯藥的味道一下子就竄了上來,他嗅著這氣息,輕輕地道:“這世上本沒有青冥劍。”他感覺到馮定遠已經站在了身後,毫不在意地繼續道:“既然沒有青冥劍,又何來青冥劍的主人?”說完,他依舊望著窗外,在明知馮定遠在他身後已經抬起手的情況下,依舊毫不設防地望向窗外。
半晌,馮定遠道:“岑老爺子有他的打算。”
何清旻微笑道:“原來兩位竟是朋友。”
馮定遠嗤笑一聲,“欠下的債罷了,總是要還的。”話音未落,一指朝何清旻左肩點去。
何清旻彷彿背後生了眼睛一般,肩頭微微一錯,回身反手將手中的銀盃擲了出去,馮定遠冷笑一聲,面上輕蔑,內裡卻加了十分小心,見躲不過,左手一縷指風依舊朝何清旻攻去,右手去接那銀盃,別震得虎口發麻,心底暗暗吃驚。
這眨眼的功夫,何清旻已經閃身到了閣子門口,馮定遠盯著他,面色複雜。
“長生訣。”
何清旻覺得有些累。
有那麼短暫的一瞬間,他只想安安靜靜地不動,然後隨便發生什麼事情。
只有那麼一瞬。
何清旻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苦笑道:“我總以為人都是擅於遺忘的。”
馮定遠同意他的說法,但是補充道:“如果是為了利益,那麼人類的記憶是最牢固的。”他說著,倏地笑了,臉上皺紋的溝壑更加分明,“你既然選擇了消失,又為什麼要出現?”
何清旻搖頭,“一個叫作賀朗的捕快出現,應當不是什麼大事。”
馮定遠道:“但是何清旻出現就是大事了。”
何清旻嘆氣,“不會出現的……何清旻……不會出現。”
馮定遠意味深長地看著他,先是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這恐怕由不得你做主。”
何清旻終於不笑了。
他笑的時候總是帶著些溫吞吞的暖意,不笑的時候只剩下一片淡漠,偏深色的眼珠和蒼白的表情又給淡漠添了三分死氣。
“你一定要攔我嗎?”
馮定遠閉了閉眼,“我本來是打算攔住你的,但是我已經發現我做不到。”
何清旻靜靜地看著他。
馮定遠突然坐下去,拿起筷子,夾起桌上一口未動的菜餚大嚼起來,何清旻只是看著他,並不離開,也不入席。店夥的腳步聲再次近了,又送上來兩壇酒。
馮定遠放下筷子。
店夥瞧著氣氛不對,匆匆地告退出去了,因為慌張,關門發出不小的動靜。聽著店夥急促的腳步聲漸遠,馮定遠道:“你走吧。”
何清旻問:“你不攔我?”
馮定遠深吸了一口氣,“老頭子還想再活兩年,就算欠了債,也不至於讓我拿命來還。”
何清旻覺得此刻自己應該有一些表情或者情緒的波動,但是除了微笑和漠然之外他似乎無法調動肌肉做其他的任何表情,於是保持著死水一樣的寂靜,轉身走了出去。
馮定遠聽見了他的腳步聲,聽見了開門聲和關門聲,聽見他一步一步下樓的聲音。他閉著眼回憶自己鮮衣怒馬的少年時代、回憶自己意氣風發的青年時代、回憶自己功成名就的中年……他自嘲地笑了一聲,自語道:“人老了,總是會怕死的。”說著,他開了第六壇酒,猛地飲了一大口,隨後他覺得手指開始發麻。
馮定遠顫抖地放下罈子,麻痺從腳尖蔓延到胸口,他掙扎著撐著桌子想要站起來,用盡了渾身的力氣依舊保持著原來的姿勢坐在原地,他張了張嘴想要說話,一口血噴了出來,濺在桌上的殘羹冷菜上,然後他的眼珠顫了兩下,不再動了。
樓梯上沒有腳步聲,他的身後也沒有,馮定遠沒有辦法再轉頭,也沒有辦法再眨眼,更沒有辦法用他的手指……但他僅剩的一絲神智告訴他,有人來到了他的身後。他拼命地試圖睜大眼睛、拼命地試圖再呼吸一次……彷彿為了滿足他的遺願一般,一張意想不到的臉映入他的瞳孔,隨即,他便什麼都感覺不到了。
店夥微笑著,將桌上剩下的一罈半酒抱起來,腳步聲響起,他一步一步地開門、關門,一步一步地踩著吱呀作響的樓梯下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