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不敢有片刻的鬆懈,彷彿背後有洪水猛獸緊追不捨,拼了命地扎進那濃稠如墨的黑暗中奔逃。
碎石硌得靴底生疼,尖銳的刺痛一下一下傳來,而雜草如同隱匿的陷阱,無形的手反覆扯住他們的腳踝,每邁出一步都艱難無比,彷彿死神正緊緊攥著他們的後頸,稍有遲緩便會被吞噬。
夜風裹挾著荒草的氣息,不由分說地灌進他們的喉嚨,冰冷的氣流讓肺葉彷彿燃燒起來,如同兩片焦土,乾澀又疼痛。他們大口喘著粗氣,卻怎麼也無法滿足身體對氧氣的渴望。
終於,夜色被晨光碾出細碎的裂痕,那一絲蟹殼青的微光,恰似深海中漂來的浮木,成了他們此刻唯一的希望。
他們拖著彷彿灌了鉛般沉重的雙腿,跌跌撞撞地闖進了一片滿栽沉甸甸稻穀的稻田。
成熟的稻穗勾著飽滿的穀粒,彷彿在向人們展示著豐收的喜悅,金浪在熹微的天光裡翻湧,穗尖上凝著的露珠如同未落的星辰,閃爍著晶瑩的光芒。
田埂上的野菊頑強地綻放著,淡紫色的花瓣沾著夜露,在稻浪的間隙裡顫巍巍地挺立著,像是在這艱苦的環境中堅守著自己的美麗。
水渠裡的溪水漫過新割的稻茬,倒映著漸次亮起來的天空:靛藍的天幕上,白雲被晨光染成蜜色,與田裡的金浪相互映襯,彷彿一幅流動的琥珀畫卷,美得驚心動魄,卻也讓疲憊不堪的他們感到了一絲寧靜與希望。
溫羽凡在稻稈的支撐下搖搖晃晃,指尖不經意間蹭到了稻穗上柔軟的絨毛,兒時幫著家裡收割稻穀的場景如同一幅畫卷在腦海中緩緩展開。
那時的陽光濃烈而熾熱,曬得後頸發燙,遠處布穀鳥清脆的叫聲彷彿還縈繞在耳畔。
然而此刻,熟悉的稻香瀰漫在四周,他的喉間卻泛起一股鐵鏽般的味道,豐收的景象之下,彷彿隱藏著如影隨形的追兵,還有那比夜色更為黑暗、未知的前路。
霞姐從帆布包裡掏出那盒捂了整夜的盒飯,鋁箔餐盒的邊緣還凝著一圈發白的油星,在熹微的晨光中顯得格外明顯:“凡哥,墊墊肚子吧。”
溫羽凡掀開盒蓋,紅燒牛肉的醬汁早已凍成了琥珀色的膠狀物,緊緊地黏著慘白的米飯,看上去毫無生氣。他的目光瞥向金滿倉膝蓋上滲血的夾板,指尖在餐盒邊緣停頓了片刻,又將餐盒推回了霞姐的掌心:“這是老金的飯,讓他吃吧。”
“別啊大哥,”金滿倉扯著嘴角擠出一絲笑容,可傷腿卻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臉上的肌肉也跟著微微顫動,“你揹著我在野地裡跑了一整宿,腰桿子都快壓折了!快吃,不然我這心裡堵得慌,比餓還難受。”他故意把“堵”字咬得很重,尾音卻因為冷汗浸溼了後槽牙而微微發顫。
霞姐忽然笑出聲,用手指尖捏起一塊裹著油凍的牛肉,在兩人之間晃了晃。
“好了,兩個大男人矯情什麼,來,大家分著吃幾口。”說著,她自己先咬了一口,腮幫鼓得像含了顆石子,醬汁順著下巴滴在沾滿草屑的褲腿上,卻絲毫不影響她大快朵頤的模樣。
溫羽凡看著她狼吞虎嚥的樣子,喉結不自覺地滾動著,也伸手取了一塊牛肉。
牛肉在嘴裡咀嚼出乾澀的鹹腥味,還混著些許草根碎屑,可不知為何,這味道卻比記憶裡任何山珍海味都來得實在,彷彿承載著此刻他們之間深厚的情誼與共患難的決心。
金滿倉見兩人吃了,才像是得到了某種許可般,抓過餐盒,直接用手捏起冷透的米飯往嘴裡塞。他心裡清楚,以自己這斷了腿的身子骨,若不趁著這時候積攢點力氣,怕是難以熬過接下來那段充滿艱險的逃亡之路。
晨霧如輕紗般緩緩漫過田埂,輕柔地包裹著三人。此時,他們的指尖都沾著油星和飯粒,那是剛剛分食盒飯留下的痕跡。
霞姐把空餐盒折成小塊,小心翼翼地塞進揹包,彷彿那是一件珍貴的物品。她忽然指著遠處電線杆上跳動的麻雀,嘴角微微上揚,笑著說道:“你們說,這玩意兒要是烤了吃,夠不夠塞牙縫?”她的聲音帶著些許調侃,打破了此刻的寂靜。
金滿倉望著她髮梢上掛著的稻芒,眼神中透著一絲溫柔。
他忽然覺得喉嚨裡的冷飯竟有了幾分暖意,那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在這危機四伏、隨時可能斷命的荒野裡,能和同伴們分著吃一盒凍成塊的盒飯,竟成了一種奢望已久的團圓。
那簡單的食物,此刻卻承載著他們對生的渴望,和彼此間深厚的情誼。
這時,田埂深處傳來細碎的踩踏聲,枯枝斷裂的脆響混著泥土被碾碎的沙沙聲,彷彿有條蛇正順著晨光悄然靠近。
溫羽凡瞬間做出反應,伸手緊緊按住背上的長條包裹的一端,身體緊繃,眼神警惕。
霞姐也迅速行動,手伸入帆布包之中,指尖緊緊握住匕首的握把,身體微微前傾,隨時準備應對可能出現的危險。
金滿倉則慌忙往稻叢裡縮,卻因傷腿不小心扯到夾板,疼得發出一聲悶哼,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三個人的呼吸都變得極為沉重,彷彿結成了冰,眼睛死死地盯著霧靄瀰漫的田壟盡頭,神經高度緊張。
直到那個戴著斗笠的身影從稻浪中緩緩浮現。來人肩上扛著鋤頭,鋤頭晃著鐵鏽,褲腳捲到膝蓋,露出被蚊蟲叮咬的小腿,看起來是個再尋常不過的村夫。
溫羽凡鬆開按在長條包裹上的手,手心裡全是冷汗,心臟還在劇烈跳動。
霞姐卻仍緊盯著對方腰間隆起的布料,眼神中滿是戒備,直到那人抬手抹汗,露出粗布腰帶上彆著的旱菸袋,她才敢長舒一口氣,放鬆了緊繃的神經。
“是種地的。”金滿倉癱坐在稻草堆裡,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因為緊張,竟攥斷了兩根稻穗,心中的恐懼這才漸漸消退。
遠處的村民哼著跑調的川江號子,鋤頭磕在田埂上迸出火星,驚起幾隻藏在稻叢裡的螞蚱。陽光終於穿透薄霧,在那人佝僂的背上灑下一片碎金。
溫羽凡盯著村民蓑衣上漸淡的草綠色,心中思緒萬千。他忽然蹲下身,撥弄著金滿倉腿上的夾板,滲血的紗布已經和稻草黏在一起,掀開時扯得傷處泛出青白,令人觸目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