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無不散之宴席,夜深了,豐樂樓只餘杯盤狼藉,年輕人們已經各自散去,爭取著最後一點停留不久的溫存。
屋子裡,容色秀美的女子將衣裳一件一件的迭好裝進包袱,被走進屋的男人看見,一把奪了過來。
“承秀,都說了這些事你別做了,”燕賀拉著她到塌前坐下,“你如今懷有身孕,更應該小心,累著了怎麼辦吶?”
夏承秀道:“我不過是懷著身孕,你又何必說的這般厲害?”
“懷著身孕還不厲害?”燕賀大驚小怪,“總之這些粗活有下人來做,你就只管好好照顧自己就行了。”
夏承秀默了默,“我是想起之前新做了兩身衣服,你還沒來得及穿,這回就一併給你帶上。”
燕賀這兩年也是極少回朔京,有時候夏承秀為他準備的新衣都還沒穿上,人就已經又離京了。
“我是去打仗,穿那麼好看做什麼。”燕賀想也不想的道:“也不必拿那麼多。”
夏承秀沉默了下來。
她不說話,燕賀就有些慌張,每次出征前,他最怕的就是夏承秀的沉默。夏大人的這個女兒,溫柔而堅強,燕賀小時候也不是沒有見過武將出徵,家人哭泣挽留的模樣,就連他自己的母親也是如此。不過,夏承秀從不這樣,至多也就是如眼前這般,沉默罷了。
只是這沉默,更能激發他內心的愧疚和憐惜。身為武將,國家有難之時當義不容辭,他長到現在,無愧於天地君師,唯獨虧欠妻兒老小。
燕賀猶豫了一下,將夏承秀攬進懷裡,低聲嘆道:“承秀,委屈你了。”
夏承秀愕然一刻,隨即笑了,“這算什麼委屈,你前去吉郡,就是為了守住大魏國土,我在京中得以安平,不也正是受了你的庇護麼?”
“可是我……”燕賀皺了皺眉,“你有孕在身的時候,卻不能陪在你身邊。”
能與夏承秀擁有自己的孩子,是值得高興的事,但伴隨而來的,還有遺憾與失落,擔憂與愧疚。
“我既然嫁給了你,當然就已經料到會有這麼一日。若跟你訴苦,那便是矯情了。”夏承秀笑笑,“情勢危急,你不在朔京,小傢伙也會理解的。”
燕賀看著夏承秀的小腹,用掌心覆了上去,低聲喃喃:“不知道是小公子還是小小姐……”
“今日我聽你在豐樂樓上那般說,還以為你不在意呢。”夏承秀“噗嗤”一笑。
“我本就不在意是男是女,反正都是我燕賀的血脈。”
“若真是兒子,你真希望他如你一般做武將麼?”夏承秀問。
燕賀想了想:“我是希望他做武將,不過他要是不喜歡,想做別的,那也行。再說了,要是我們的慕夏想學武,也沒問題,當年我那同窗飛鴻將軍,不也就是個女子麼?我們慕夏要想做第二個飛鴻將軍,我這個做爹的也一定支援。不過,我可比禾家那爹好得多,我必然要將全身絕學傾囊相授,讓她比飛鴻將軍有過之而無不及。”
夏承秀盯著他,點頭道:“明白了,你還是喜歡小小姐。”
見被戳穿,燕賀也不惱,道:“沒錯!”
夏承秀忍不住笑起來,笑過之後,將頭輕輕靠在燕賀肩上,輕聲道:“倘若……我是說倘若,慕夏出生時,有你陪著就好了。”
燕賀一怔,可仗一旦打起來,誰能說得準什麼時候結束,也許能趕得上,也許趕不上……他握住夏承秀的手:“我儘量,承秀,我也想親眼看著咱們孩子出生。”
……
朔京城的夜裡,似乎沒有前些日子那麼冷了。
屋子裡的暖爐全都撤掉,禾晏沐浴過後,一到寢屋,就看見肖珏坐在桌前擦劍。
飲秋被他握著,光華流轉,看起來不像是把劍,倒像是什麼奇珍異寶。難以想象這樣美麗的劍,在戰場上鋒利的能削斷敵人的金刀,將對方的箭羽轉瞬劈為兩段。
他用絲帛將劍尖最後一絲塵粒擦去,剛收劍入鞘,就見另一把劍橫到自己面前,伴隨著身邊人無賴的笑聲:“肖都督,幫我也擦擦唄。”
肖珏掃了她一眼,禾晏笑嘻嘻的看著他,片刻後,他默不作聲的接過來,將長劍抽出,果真幫她開始擦劍來。
禾晏順勢在桌前坐下。
青琅和飲秋,是全然不同的兩把劍。按理說,女子佩劍,當輕巧靈動,可青琅卻很沉,縱是男子拿著,也絕不算輕鬆。劍身蒼翠古樸,乍一看有些平凡,待細看處,卻又格外不同。就同劍的主人一般。
禾晏托腮看著眼前的青年。
他也是剛剛沐浴過,裡頭只穿了玉色的中衣,隨便披了件外裳,穿的不甚規矩,本是慵懶的美人,偏偏要一絲不苟的擦劍,於是就帶了點肅殺的冷意,矛盾雜糅在一起,就讓人越發的移不開眼。
肖珏注意到禾晏直勾勾的目光,問:“看什麼?”
“我在想,”禾晏毫不掩飾,“你這張臉,確實無愧於‘玉面都督’之稱。”
當武將都能做長成這個樣子,對其他武將來說,真是一種侮辱。
肖珏扯了下嘴角。
很奇怪,他並不喜歡旁人談論他的相貌,以貌取人本就是件膚淺的事,不過,每每禾晏直截了當的誇獎他的容貌時,他卻並不反感,甚至還頗為受用。肖珏有時候也會反省,自己是否也變得膚淺了,才會因此事而高興。
禾晏等他將青琅擦完,收劍於劍鞘中,站起身,將兩把劍掛在牆上。
肖珏剛掛完劍,就被人從身後抱住了。
禾晏極愛這樣抱著他,如小孩黏大人的姿勢。或許是因為她太矮,又或許並不是禾晏矮,而是肖珏生的太高了。總之,每當她這樣撲過來摟住肖珏的腰時,神情是純粹的快樂,這快樂會讓看著的人,心中也忍不住一點一點生出暖意來。
“女英雄,”青年站著不動,聲音裡帶了點揶揄的笑意,“你要把我勒死嗎?”
背後傳來她不以為然的聲音,“我都還沒使勁,肖都督,你怎麼這般孱弱?”說罷,伸手在他腰間亂摸起來。
肖珏:“……禾晏。”
禾晏摸到他腰間的香囊,一把拽過來,舉在手裡道:“肖珏,你就是這樣把我的女紅到處宣揚?”
肖珏轉過身來,看著她手中的香囊,微微揚眉:“那好像是‘我的’。”
禾晏無言以對。
她原本是沒發現的,是今日走時,林雙鶴對她道:“禾妹妹,懷瑾身上那隻醜香囊是怎麼回事?他好歹也是肖家二公子,掛那麼醜的配飾,也實在難看了些。你既是他夫人,偶爾也要注意一下。”
禾晏“注意”了一下,不注意還好,一注意,真是又好氣又好笑。
先前白容微給了肖珏一隻平安符,平安符放在香囊裡,那時候出於某種隱秘的心思,禾晏在香囊裡繡了一隻月亮,實話實說,那月亮委實算不上好看。但總歸是她的一片心意,眼下看來,肖珏應當是發現了其中的秘密。但發現了就發現了,他把這隻香囊反過來,有刺繡的那一面翻在外面是怎麼回事?
任人看到了,都只會覺得這是一隻醜香囊。
“你沒告訴他們這是我繡的吧?”禾晏緊張的開口,“這麼醜,肯定不是我繡的!”
肖珏笑了一聲:“哦,我只告訴他們,說是我夫人繡的。”
禾晏心如死灰。
她把香囊還給肖珏:“隨意了,反正也丟過臉了。但是你佩在身上,真的不會覺得怪醜的嗎?”
這就好比翩翩公子林雙鶴手裡捧著鐵鋤頭當裝飾,醜還是其次的,主要是不搭。
“有嗎?”肖珏將香囊重新系在外裳的配扣上,“我覺得還不錯。”
禾晏心想,難道做瞎子也會傳染的?
他轉過身,看向禾晏,“到了雲淄,我看到它,就好像看到你。”
禾晏:“……你這是變著法說我醜嗎?”
他愣了一下,隨即笑了,悠然道:“你的想法總是異於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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