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是中元節,”肖璟看著院子裡的細雨,道:“若是懷瑾在府上,便好了。”
“他不會來祠堂的,”白容微搖頭,“他不進祠堂。”
“他會進的。”肖璟回答的很肯定。
白容微訝然的看向他,“可是我從未見過他……”
“今日下雨了,有雷聲,”肖璟笑了笑,“他會進的。”
“如璧,我不明白。”白容微不解。
“懷瑾很小的時候,就被父親帶去山中,被高士教導。”肖璟拉著她的手,輕聲道:“一年到頭,我們也難得見他幾次。他性子又傲,母親不喜他舞刀弄棍,其實懷瑾和母親的關係,一直都不算好。”
肖夫人乃太后侄女,當年是太后賜婚了這一樁姻緣,肖仲武生的英俊威武,肖夫人也很喜歡他。可是成親後,兩人之間的矛盾也漸漸顯露出來。肖夫人是長養在屋中的嬌花,受不得半點委屈,肖仲武到底是武將,不如世家公子細心周到,雖從未納過妻妾,但有時少不得讓肖夫人心中不滿。
他們二人爭吵最厲害的那幾年,也當是因為肖珏的事。
肖夫人是不希望兩個兒子從武的,戰場上刀箭無眼,她自己又不喜殺生血腥,信佛柔善。當初肖璟因為身體原因,錯過了習武的最佳時機,是不得已為之。而肖珏,自小就被肖仲武當做未來的接班人。
肖夫人不願兒子走上肖仲武的老路,但從來對肖夫人百依百順的肖仲武,第一次沒有聽妻子的勸阻。
兒子同母親分隔的時間太久了,縱然有血緣親情,到底生疏了一些。況且肖珏小時候便不如肖璟乖巧溫順,偶爾還會展露出桀驁的一面,面對這個冷淡傲氣的兒子,肖夫人也有些不知如何與他相處。
肖夫人同肖珏示好,肖珏的表現也是淡淡的。肖夫人喜歡品茶論詩,肖珏卻喜練劍騎馬,雖然肖珏詩文也很好,不過最後陪著肖夫人的,卻是肖璟。
“我娘私下裡告訴我,她其實有些怕懷瑾。”肖璟說到此處,似乎有些好笑,“她後來索性便不刻意去找懷瑾說話,兩人相處,總是十分客氣。”
“懷瑾其實很可憐。”肖璟的笑容難過起來。
“我爹性情冷硬,待懷瑾並無半分寬容,我後來才知道,他在山上受了不少苦。他不說,我們都以為他過的很不錯,換了是我,我大概撐不了多久就逃走了。”他自嘲的笑起來。
白容微安撫的拍了拍他的手,“胡說,你也能做得很好。”
肖璟想起肖珏剛從山上下來那年,他問這個弟弟,“山上如何?”
少年伸了個懶腰,輕描淡寫的一笑,“還不錯。”
“還不錯”三個字,藏盡了他吃過的苦頭,留給外頭的,只是一個意氣風發的肖二公子。
“旁人說嚴父慈母,我爹待他嚴厲,我娘卻又沒常在他身邊,後來總算回來了,卻又因懼怕他而過分客氣。我娘以為他喜歡吃甜食,便常給他做桂花糖,懷瑾每次都吃個乾淨,連我都被騙了。後來他身邊的親隨說,懷瑾原來是從不吃糖的。”
“因為這是娘能表達的愛他的方式,所以他便吃了,縱然不喜歡,縱然也沒人問過他,他究竟喜歡吃什麼。”
白容微嘆息一聲,沒有說話。
“我雖是他的大哥,卻好像從未幫到他什麼。旁人總說他無情無義,不如我如何,卻不知,我今日之所以可以做光風霽月的肖大公子,正是因為他替我承擔了許多。這個道理我懂,他也懂。”他苦笑起來,“我如今,倒是非常後悔當年父親沒能讓我從武,若是我沒有做文官,許今日扛起肖家重擔的,就是我了。懷瑾也不必為外人誤解。”
“我們都知懷瑾一片苦心。”白容微輕聲道:“爹孃也會知道的。”
肖璟看向祠堂上的牌位,他道:“幼時懷瑾和母親不甚親近,三天兩頭往外跑,其實他是把母親放在心上的。”
“我娘生性膽小,容易受驚,最怕打雷。每次打雷的時候,懷瑾若是在府上,便會找個理由去娘房間裡坐坐。娘每次看見懷瑾,想著和懷瑾如何相處,便將打雷一事忘了。等雨停了,懷瑾再離開。”
“我起初不明白,有一次打雷下雨,我同他都在外面,他卻突然說有要事在身必須回府。待回了府,卻又說想吃桂花糖,母親忙著為他下廚,我突然明白過來,懷瑾這傢伙,不過是怕母親因雷聲受驚,故意尋個藉口回來罷了。”
白容微聽到此處,也跟著笑起來,搖頭道:“懷瑾真是……”
“可惜母親到死,都不知道懷瑾對她的心意。”肖璟澀然道,“若是知道,或許今日也不會是這個結果。”
白容微用力握住他的手:“母親在天之靈會明白的。”
“母親生前他陪著母親,死後亦是。只要他在府上,但凡打雷下雨,他都會來祠堂陪著母親。”肖璟微微一笑,“這是秘密,我沒有告訴別人,我想懷瑾他,也不願別人知道。”
肖珏太驕傲了,他做這些事如綿綿春雨,潤物細無聲,倒也不苛求是個什麼結果。可到頭來,認真一想,便覺得他是被虧欠得最多的人。
“所以你才說,若是今日他在朔京,他也會來祠堂陪著母親的。”白容微恍然。
“他就是這樣一個人。”肖璟笑道。
香爐裡的煙浮到半空,慢慢的散開了,了無痕跡。過去的人已成為過去,那些未出口的關懷和陪伴,從此再也沒有了解釋的機會。
“如璧,你要知道,”白容微拉過肖璟的手,溫柔道,“懷瑾做這些事,就是為了保住肖家。如今懷瑾遠在涼州,徐相一黨仍視肖家如眼中釘,你更要打起精神,不可讓懷瑾的努力白費。”
肖璟微微一怔,隨即笑了,他道:“我自然知道。”
“我知道你心疼懷瑾,”白容微放柔了聲音,“但我也心疼你。懷瑾承擔的多,你又何嘗不是?徐相明裡暗裡打壓肖家,遍尋你的錯處,你在朝中步步謹慎,又豈能輕鬆?”
“你不用擔心,”肖璟笑道:“最難的時候已經過去了。”
白容微怔然片刻,也跟著笑起來,“你說得對。”
雨淅淅瀝瀝的下個不停,朔京的院子淋溼了一片土地,千里之外的涼州,亦有人倚窗出神。他青絲垂在肩頭,如綢緞光滑冰涼,神情亦是淡淡,遠處傳來蕭聲,不知是誰在吹故鄉的小調。他聽著聽著,便輕輕的笑了。
這笑容帶著些自嘲,又有些寂寥,片刻後,他將窗掩上,隔絕了窗外的一片夜色。
屋裡的燈火緩慢跳動,映出他如星的瞳仁,桌上擺著的一長條木盤,裡頭零零散散堆著些米粒,米粒不同地,便插著用紅色角布做成的小旗。
沈瀚、梁平等一眾教頭都在屋裡,圍在桌前,盯著肖珏的動作。
“都督,這些就是插旗的地方?是不是太多了?”
“不多。”青年身姿如玉,手持棋子,點著最上頭的一面紅旗,“七日後,白月山上爭旗。”
舅舅好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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