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人民醫院急診室那慘白的燈光,刺得人眼暈。
濃重的消毒水味兒混著血腥氣,讓人胃裡一陣陣翻騰。
陳興平靠在處置室冰冷的鐵架床上,右臂平伸擱在鋪了白布的臺子上。
一個戴著大口罩只的中年男醫生,正小心翼翼地用大號醫用剪刀,“咔嚓咔嚓”地剪開那早已被血浸透,連在皮肉傷口上的繃帶。
每剪一下,都像活生生撕掉一層皮肉。
粘連的血痂被強行扯開,暗紅發黑的血水混著黃濁的組織液,立刻又從翻卷的皮肉邊緣滲了出來。
“呃……”陳興平渾身猛地一顫,牙關咬得咯咯作響,脖頸和額角的青筋全都暴凸起來,豆大的冷汗珠子噼裡啪啦往下掉,瞬間就把他身上那件汗溼的破褂子又浸透了一層。
旁邊椅子上,彪哥看得眼皮直跳,嘴裡嘶嘶地抽著涼氣,好像那剪刀是剪在他自己身上。
他猛地站起來,焦躁地在狹小的處置室裡來回踱了兩步,皮鞋底子踩在水泥地上咚咚響,衝著醫生就吼:“你他媽輕點兒!沒看見我兄弟疼成啥樣了?!手底下沒個輕重!”
那醫生動作頓了一下,眼皮都沒抬,聲音透過口罩悶悶的回答:“輕不了。鋼筋貫穿傷,又在泥地裡滾過,感染風險極高。這繃帶和皮肉爛在一起了,不弄開,爛得更深!受不了就讓他咬塊布!”
彪哥被噎了一下,臉更黑了,還想再罵。
陳興平卻猛地吸了口氣,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彪哥…沒事…讓他弄!”
他下巴朝旁邊器械盤裡一塊疊好的白毛巾努了努。
彪哥趕緊抄起毛巾,捲了卷,不由分說就塞進陳興平嘴裡:“咬著!”
毛巾塞進嘴裡的瞬間,醫生手下猛地一用力,“嗤啦”一聲,最後一大片粘連最緊的繃帶帶著血肉被徹底撕開!
“嗚——!”陳興平疼得叫了一聲。
媽的。
這玩意兒是真疼啊!
要不是看在彪哥有省城黑市的路子,他肯定不會這麼拼命的。
彪哥是個實誠人,他保住了他,以後說不定能開啟省城的路子!
彪哥看得心都揪緊了,拳頭捏得死緊。
陳興平都拿命護著自己了,自己以後就得拿他當親弟弟!
接下來是清創,鑷子夾著浸透消毒藥水的棉球,狠狠擦進那個貫穿洞裡。
彪哥在一邊急得團團轉,幾次想開口,看著陳興平那慘烈的樣子又硬生生憋了回去,只能煩躁地抓著自己短短的頭髮根。
清創和縫合結束。
醫生用厚厚的紗布重新包紮好傷口,又給打了一針破傷風和消炎針。
“回去絕對靜養!傷口不能沾水!按時換藥!三天後必須來複查!再這麼折騰,這條胳膊就真懸了!”醫生一邊摘手套一邊嚴厲地叮囑。
彪哥忙不迭地點頭應承:“是是是,大夫您放心!絕對靜養!我盯著他!”他小心地扶著陳興平沒受傷的左臂,把他從冰冷的鐵床上架起來,“走,兄弟,咱回家!哥那兒有好酒,給你壓壓驚,去去晦氣!”
卡車沒再回那“修鎖配鑰匙”的小門臉,而是七拐八繞,穿過省城迷宮般的老城區,最後停在一個毫不起眼的大雜院門口。
院牆灰撲撲的,牆皮剝落了不少,門口堆著些破爛的蜂窩煤和廢棄的竹筐,看著跟普通住戶沒啥兩樣。
“到了,兄弟,下車,帶你開開眼!”彪哥跳下車,臉上又恢復了那種掌控一切的豪氣,只是眉宇間還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他上前拍了拍那扇掉了漆的綠色大鐵門。
門“吱呀”一聲從裡面拉開條縫,露出老煙槍那張精瘦的臉。
他看見彪哥和陳興平,立刻堆起笑,把門徹底拉開:“彪哥!陳哥!快請進!”
一腳踏進院子,陳興平瞳孔微不可察地縮了一下。
外面看著破敗,裡面卻別有洞天!
這院子縱深極大,顯然是把後面幾戶的院子都打通連成了一片。
頭頂上密密麻麻拉滿了晾衣服的繩子,掛滿了洗得發白的工裝褲、大褲衩、碎花小褂子。
但目光下移,看到的卻是另一番景象。
院子靠牆的地方,用破帆布,舊木板和廢鐵皮搭出了大大小小几十個棚子攤位!
此刻雖已是後半夜,但不少攤位還亮著昏暗的燈泡或馬燈,人影綽綽。
吆喝聲、討價還價的爭執聲、收音機裡咿咿呀呀的戲曲聲……各種嘈雜的市井聲浪撲面而來。
“煙!飛馬,大前門!整條零包都有!”
“新到的確良花布!南邊來的時髦貨!大姐來看看?”
“電子錶!帶日期的!港城原裝!”
“豬油!煉好的板油!便宜賣了!”
“耗子藥!蟑螂藥!一包死一窩!”
彪哥揹著手,帶著陳興平穿過這片嘈雜的“市場”。
所過之處,那些攤主和顧客都下意識地停下動作,點頭哈腰的叫著彪哥,彪爺。
“彪哥回來了!”
“喲,彪哥!這位兄弟是?”
“讓讓,讓讓!彪哥!”
“喏,這邊是‘百貨區’,穿的用的,緊俏的憑票的,這裡都能搞到。”
彪哥隨意地指著一片掛著衣服、堆著搪瓷盆熱水瓶的攤位,他又指向另一片燈光更暗些的區域,那邊攤位上擺的多是些工具零件、甚至舊軸承、廢銅爛鐵,“‘五金雜項’,廠子裡流出來的邊角料,報廢件,翻新一下照樣用。”
他腳步沒停,徑直穿過這片喧鬧,走到院子最深處。
這裡相對安靜不少,幾個穿著更利落、眼神也更精悍的漢子守著。
彪哥推開一扇包著鐵皮的大木門。
一股混合著飯菜香,濃郁酒氣和陳舊物品的味道湧了出來。
門後是個巨大的倉庫改造的空間。
高高的屋頂吊著幾盞大瓦數的白熾燈,照得亮如白晝。地上堆滿了大大小小、蓋著苫布或直接敞開的木箱、紙箱。
能看到成捆的鮮豔布料、整箱的玻璃瓶汽水、碼放整齊的肥皂、甚至還有幾臺用油布蓋著、露出半截的縫紉機。
最顯眼的是倉庫中央擺著一張巨大的圓桌,上面已經滿滿當當擺好了菜!
紅亮油潤的紅燒肉堆得冒尖,一整隻油光光的燒雞,翠綠的炒青菜,一大盆飄著紅油的毛血旺,還有幾碟子油炸花生米、涼拌豬耳朵之類的下酒菜。
桌邊擺著幾瓶貼著紅標籤的白酒——紅星二鍋頭。
“坐!兄弟!快坐!”彪哥把陳興平按在主位旁邊的椅子上,自己也大馬金刀地坐下,抄起一瓶二鍋頭,用牙“嘎嘣”一聲咬開瓶蓋,先給自己面前的大海碗咕咚咚倒了滿滿一碗,又給陳興平面前的碗倒滿。濃烈的酒氣瞬間瀰漫開來。
“啥也不說了!”彪哥端起那碗酒,感激說說道,“今晚要不是你陳老弟,我彪子這條命交代在碼頭不說,祖墳都得讓人刨了!那‘老銅疙瘩’要真丟了…嘿!”他搖搖頭,沒往下說,但那眼神裡透出的後怕和狠厲,比說出來的話更瘮人。“都在酒裡了!我幹了,你隨意!”
說完,他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如同牛飲,一大海碗烈酒,眨眼間就見了底!碗底重重磕在桌面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彪哥的臉瞬間漲紅,哈出一口濃重的酒氣,眼睛卻亮得嚇人,直勾勾盯著陳興平。
陳興平端起那碗酒,也豪爽的喝了,“彪哥,既然碰到了就是緣分!啥謝不謝的話,以後都不用說了!”
“好!”彪哥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碗碟亂跳,哈哈大笑,暢快無比,“痛快!是條真漢子!我彪子沒看錯人!”
他又給兩人滿上。
幾碗烈酒下肚,桌上的氣氛徹底熱絡起來。
彪哥的話匣子也徹底開啟了。
“兄弟,手錶那批貨,這兩天就給你備齊!絕對是好貨,上海牌新出的日曆款,走時準得很!”
他拍著胸脯保證,隨即壓低聲音,身體微微前傾,帶著酒氣的熱乎勁兒噴到陳興平臉上,“做完這筆,後面還有大買賣!南邊新到了一批‘三洋’的收錄機,雙卡的!還有‘尼龍絲襪’!那玩意兒,在你們北方,絕對搶破頭!”
彪哥這路子廣。
很多人都想巴結他。
他如今主動提起和陳興平做生意的事,那就是把他當自己人了!
陳興平也明白彪哥的意思。
縣城終歸是太小了。
如果能搭上省城黑市的道,那他之後就不愁貨物了!
正說到興頭上,倉庫角落裡那部老式黑色搖把電話突然“叮鈴鈴”地急促響了起來,聲音在空曠的倉庫裡顯得格外刺耳。
彪哥臉上的興奮瞬間凝固了一下,眉頭不易察覺地皺起。
他衝旁邊一個守著的精壯漢子使了個眼色:“麻桿,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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