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聲音沒那麼大,卻還清晰,詞句古雅,引用的典故極多,大臣們聽得萬分激動,一直站在外面、被凍得腦袋發麻的宗室子弟們卻是一頭霧水,好一會才陸續明白過來,這是一篇洗冤昭雪的請命文。
按照慣例,韓星先是讚頌列祖列宗的功績,對武帝尤其不吝溢美之辭,然後鋒頭一轉,指斥那些引誘武帝做壞事的奸佞小人,羅列了一些人名,韓孺子驚訝地聽到了中司監景耀的名字。
接下來,請命文開始回憶武帝頭兩位太子的冤屈,聲情並茂,太廟前很快哭聲一片,宗室子弟哭,大臣也哭,而且哭得更厲害一些,甚至頓足捶胸。
韓孺子已經算是見過“世面”了,此刻還是驚訝不小,站在他前方的少年和孩童乃是太子遺孤,痛哭流涕尚可理解,其他人哭什麼呢?就連東海王的肩頭也一聳一聳的,像是在哭,還有點像是在竊笑。
韓孺子哭不出來,也不會做樣子,只能將頭低下,儘量不惹人注意,可週圍的哭聲太有感染力,韓孺子無法不受影響,心生愧疚,覺得自己太過無情。
長長的請命文終於快要念完,東海王韓樞和廢帝韓栯的名字被提到,他們兩個是不肖子孫,德薄福淺,不能繼承韓氏江山,因此要從前太子的後人當中選立一位。
隔著幾步,韓孺子也能聽到東海王的牙齒咬得咯咯響,他倒是無所謂,聽到“不肖孫栯”幾個字的時候,甚至沒有立刻想到這就是自己。
最關鍵的一刻終於到了,兩位太子各留下一名後人,鉅太子的兒子名叫韓施,今年十七歲,鏞太子的兒子名叫韓射,剛剛六歲,父親遇難時他還在母腹中沒有出世,兩人雖然也列入皇室屬籍,卻一直備受冷落,連名字都是隨便起的。
韓孺子有經驗,知道最後成為皇帝的那一個,將會改名。
大臣們哭得更加響亮,韓孺子覺得其中一些人是真心實意的。
楊奉湊在他耳邊,小聲說:“鉅太子在位十多年,鏞太子也有六七年,他們在大臣當中根基頗深,大致來說,文官喜歡鉅太子,武官傾向鏞太子。”
韓孺子恍然,怪不得父親桓帝一度想要聯合外戚對付大臣,桓帝當太子的時間過短,與大臣沒有形成緊密的聯絡,而韓孺子甚至沒有經過太子這一階段,與大臣毫無接觸,所以他的退位波瀾不驚。
韓孺子不覺得遺憾了,同時也明白,如果有一天他真能重返至尊之位的話,必須至下而上地建立根基。他扭頭看了一眼楊奉,不知這名太監能幫自己到什麼程度。
請命文讀畢,韓星脫稿說話,表示兩位太子不分上下,遺孤都有繼位的資格,為顯公平,要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抽籤決定。
這就是太后與群臣商議很久之後拿出的方案,一直被扔在外面挨凍的宗室子弟們大吃一驚,可是沒人敢在這個時候提出反對,嗡嗡聲很快消失,連東海王也停止咬牙切齒。
太后帶著韓施、韓射拾級而上,進入太廟,群臣之中只有殷無害和韓星代表文武官員陪同進入,其他人都在外面等著。
太后的身影剛一消失,東海王就扭頭看著韓孺子,眼中流出真實的淚水,壓抑著聲音說:“你能相信嗎?你能相信嗎?”
韓孺子沒什麼不能相信的,於是露出一個無所謂的神情。
東海王臉上的神情由悲痛變成驚訝,直到這時,他好像才真的相信韓孺子對帝位不感興趣。
韓孺子的目標太遠大,此時此刻他的確顯露不出興趣。
抽籤進行得很快,外面的人等得熱血沸騰,幾乎感覺不到寒冷。
殷無害和韓星先走出太廟,帶著鉅太子的遺孤韓施,殷無害用老邁的聲音宣佈,韓施被封為冠軍侯、北軍大司馬。
結果已定,殷無害顯得有些失望,文官也大都嘆息,但是無可奈何,他們爭取過了,只能認賭服輸。
三人退到一邊,太后攜著韓射的手走出,站在丹墀之上,高聲道:“祖宗庇護,武帝之孫韓射立為太子。”
群臣山呼萬歲,包括韓施在內,紛紛跪下,前一刻他還有機會成為皇帝,這一刻已是人臣。
胖乎乎的小孩還在東張西望,不知在找誰。
楊奉在下跪之前扶住韓孺子,輕聲道:“倦侯獲准入宮不拜,除了面對列祖列宗,都不用跪。”
有特權的人不只他一個,還有韓星等七八人,遠處的禮官挨個查點,以確認無誤。
韓孺子低著頭,心中卻有一股火,既非怒火,也非妒火,而是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熱情之火:現在的他清晰地感受到了站在上面和站在下面的區別,他知道自己更喜歡哪一種。
儀式結束了,挨凍的宗室子弟陸續離去,大臣們繼續商討新帝登基事宜,以及如何應對城外的南軍。
回府的路上,韓孺子心中的火漸漸熄滅,他得面對現實,在這個寒冬裡,任何火焰都燃不起來。
進入倦侯府時天已微亮,韓孺子剛一推開臥房的門,早已等急的崔小君撲過來,兩人緊緊抱在一起。
寒冬裡,唯有這裡尚存一點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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