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著些許疲憊，他沉沉睡了過去。
屋內，王黎感覺不到外面的動靜，心裡嘆了口氣，有些不忍的回頭看了那房門一眼，門外的那個胖子，一定很累了吧......
戰爭結束之後，平州與妖族簽訂平等條約，亂象算告一段落。但其實一開始，無論是妖族和平州州官，都還是彼此仇視的狀態。胖子為兌現諾言，頂著雙方壓力四處和事，隻身一人，在短短數月內歸攏人心，平息怨懟。
花了多少金錢代價不說，單問碰過幾次壁？遭了多少冷眼？受過什麼罪？那即便是王黎身為一城之主也不敢想象的。
可他還只是個孩子。
月正高懸，深夜四更。
王黎輕輕推開門，眼中有未乾的淚痕，將手中毛毯慢慢蓋在夜千塵身上。
夜千塵嘴裡呢喃著夢囈，卻忽然一把將王黎的手拉過來，抱著當做枕頭繼續睡。
王黎驚呼一聲，意識到他雖年紀尚小，但也到了該避嫌的年齡，畢竟男女有別，當下就想要叫醒他時，卻聽到胖子嘴裡輕輕吐出兩個字……
“媽媽……”
王黎心頭一震，全身化了一般，眉目柔和如水，最終還是忍不住，摸了摸他的頭，也是近距離之下，她發現他的鬢角，居然有了幾根白髮。
心裡酸楚難對夜色言說，看著少年沉睡模樣，她落下一滴清淚，再也不顧那些體統，輕輕摟他入懷。
或許他就是這樣倔呢？自己明明十分渴望被照顧，卻寧願自找苦吃，也死不承認。
“你如果不是每次都帶著一堆人堵我的門，而是自己來認錯，我早就原諒你了……”
此時窗外忽然掠過一絲冰冷寒氣，然後又很快散了。
…………
翌日，夜千塵朦朧醒來，發現身上多了一張毛毯，他想起什麼，猛地往房間內看去，卻空無一人。
“耶？哪去了……”
胖子在樓裡跑來跑去，左右尋找，在樓梯的拐角處拐彎時一下撞到個人，抬頭一看，只見王黎拿著端著精緻的早點，差點被他灑了一身。
胖子訕訕地撓撓頭，有些臉紅。
王黎目無表情，靜靜看著他。
“早……早啊！你咋知道我餓了，你吃了嗎？”夜千塵尷尬無比，沒頭沒腦地說著。
王黎冷哼一聲：“夜公子最近掙了大錢，這種東西，怕是吃不慣了吧？”
夜千塵一把搶過早點，大口朵頤起來：“慣！特別慣。”
王黎看著他是真餓了，氣也將近消完，但語氣仍有些冰冷：“今天是押送範多寶的日子，州官忙著安頓民生騰不出人手……”
夜千塵立馬道：“我去！我去！我開天奇蹟軍團現在高手無數。”
王黎深深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早去早回，我後面還有事情要問你。”
夜千塵愣了一下，嘴裡還塞滿了食物，含糊不清地問道：“那你是原諒我了？”
王黎沒有說話，轉身下樓了。
半晌，隨後，這棟樓猛然傳來一聲怪叫，震得周圍瓦片震動。
“呀呼！王黎，等我！”
…………
開天奇蹟，原本只是一個狂傲少年花重金成立的一個普通軍團，不過二百多人，其中全是平州末流宗門的紈絝子弟，戰力堪憂。莫桑山一戰，由於神威蓋世的大統領夜千塵竟擊敗了當時不可一世的天狐，此後名聲大噪，規模也擴張到現在的五千多人。其中涵蓋了上百個宗門與妖族的精英，其勢力龐大，分佈之廣，令人咂舌。
今日，夜千塵親自率領其中高手數十人，壓著一輛封閉的馬車前往南方那無人森林。
馬車裡的人，自然是範多寶無疑。
路過平州街道，這兩馬車迎著一路謾罵、詛咒，時而摻雜一兩聲痛快的高呼，當夜千塵從另一輛馬車探出頭時，人群的聲音又轉而變成各種讚美與高聲喝彩，極盡溢美之詞，讓人忘記了此處一年前還是人間地獄。
王黎遠遠看著帶隊的夜千塵，忽然感覺身後飄來一陣寒冷之氣，並察覺到一雙不太友好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颯然一笑，不回頭也知道是誰，於是道：“昨晚你一直就在房頂吧？怎麼，吃醋？”
一身白裙的墨傾雪移開目光，冷哼一聲，沒有說話......
馬車一路行過街頭，出了城，賀守仁站在城頭看著送行隊伍遠去，神色複雜，雙目盡是追憶，馬車裡的人雖然與自己鬥了數十年，但也算為數不多的故人之一。
他慢慢抬起手掌，有些笨拙，有些顫抖。良久，輕輕揮了揮，當做告別，只是此時馬車已經行出荒野，不見蹤跡。
老朋友......下輩子，不知道你又要去跟誰鬥呢？只希望下一次，是公平公正的才好啊......
......
車馬已經很快，但要翻越萬里蒼山群脈，就算夜千塵與幾十個高手連夜奔走，少說都要十天半個月左右。
“暴風！”
夜千塵忽然喊道。
一個貓妖從旁邊草叢中鑽了出來，沒錯，正是當時妖族那支大名鼎鼎的‘戰神軍團’中的斥候兵小暴風，他看著夜千塵，滿是不情願的神色。
原因很簡單，這個人殺了他們視為當代戰神的天狐大人，還恬不知恥地把戰神軍團也收編到了開天奇蹟中去，從此世間更無戰神之名，若不是......若不是他給的實在太多，休想任何一個妖跟他走，所謂英雄也為五斗米折腰，寄人籬下，我就暫且當個小英雄吧，一二斗我也折了！
“暴風，來，牽馬！”夜千塵不耐煩道。
“哎呀知道啦！”暴風用並不熟練的人類語言說道。
“呀喝？你什麼態度，等下信不信我把你搞掉我告訴你。”
“......”
夜千塵把馬繩交到暴風手裡，自己往關押範多寶那輛馬車走過去。
他站在車前，支走了車伕，透過緊密的鐵窗向裡看了一眼，範多寶披頭散髮，神色頹然，曾經那一雙鷹隼般的雙眼早已沒了光彩，只剩空洞的瞳孔，萬念俱灰。
“範多寶，此去二百年，期間無人探望，你有什麼話，要我帶回去的。”夜千塵道。
只隔了一道鐵門，聲音卻似半天才傳入範多寶耳朵裡，他反應似乎遲鈍了很多，緩緩抬起頭，簡單地道：“沒有。”
夜千塵道：“那遺言呢？”
範多寶心裡一震，臉上卻毫無表情，冷漠的，靜靜的，就這麼看著他。
夜千塵毫不閃躲，與他對視道：“你已是花甲之年，或許有些道行在身，但也絕活不到刑滿那天，真的不說點什麼了？”
範多寶沒有否認他的話，而是嘆了口氣，似有些感慨道：“夜千塵，你說，如果當時向三國發起求助的人是我，那麼此時被關在這車裡的人會不會是賀守仁，而我，才是站在城頭的那個人？”
夜千塵深深地看著他的眼睛，問道：“你什麼意思？”
範多寶似乎很疲憊，靠在鐵籠的邊上，低聲沙啞地笑了幾下，道：“你們是不是真的以為，自己做對了選擇？四面八方討伐我的時候，忘記了自己是外人，忘記了自己本看不到這百年間平州的全態呢？”
夜千塵冷冷道：“你到底想說什麼？”
範多寶緩緩道：“正義會矇蔽人的雙眼，夜公子啊......你已經犯了大錯。”
夜千塵問道：“我犯了什麼錯？”
範多寶道：“我與妖族和州官打交道的時間，遠比你長。你披著所謂正義的幌子打斷紛爭，贏來了短暫安寧，其實平州百年來已經一片渾濁，你只是引來一股清泉，時間一長，純淨泉水仍會被周圍濁水同化。再說那妖族，更是罪惡的種子！你以為千百年來，人類一直牴觸外族，將私通異族視為最高罪名，是沒有原因的嗎？我當初只想利用他們，卻還是比不上你啊，夜千塵，你直接選擇讓他們與人類連通，甚至妄圖共存，過不了多少年，你就會意識到你的所作所為是多麼愚蠢！”
夜千塵道：“雙目渾濁的人，看什麼都是濁的，範多寶，你老了。”
範多寶道：“我是老了，但我還看得清，夜千塵，我奉勸你不要再做那些事，這是忠告。”
夜千塵：“你真的看得清嗎？你只見妖族兇惡，不見他們生活在貧瘠土地，艱難苟存的那些日子，他們和所有流離失所的人類一樣，經歷過萬千苦難！相比你這個用盡詭計，妄圖踩著同胞屍骨一步登天的人來說，你又算什麼？你這種想要跨越磨礪的過程獲得功利的人，憑什麼給我忠告？”
範多寶冷笑道：“只有你這種半大不大的小鬼，才會相信苦難是值得的！夜千塵，其實苦難就是苦難，它不會給你帶來成功，人或妖都好，他們借苦難磨礪自身，是因為苦難無法避免。”
夜千塵沉默片刻，搖了搖頭道：“不，我相信人和妖都是一樣的，我們經歷苦難，不是為了成功，而是為了不讓自己變成像你這樣的人......同在這片天空下，沒有什麼是做不到的，沒有哪兩個種族，是天生敵對的，沒有誰和誰，是不能共存的！”
範多寶的嘴唇沒有血色，他的聲音也越來越小：“可憐......可悲啊，你可知上一個與你有同樣想法的人，已經被北國視為公敵，說到底他做的事情與我差不多，只不過我找上的是妖族，而他找的是魔族......但他比我強大，所以他逃了，而我只能接受命運。”
夜千塵看著他的樣子有些不對勁，問道：“那個人誰？”
範多寶用餘生最後一絲力氣看著夜千塵，眼中盡是嘲諷：“可不正是你的親生父親......夜明之！”
夜千塵失聲道：“你認識他？”
範多寶張開嘴，但卻已經說不出話，嘴唇發白，瞳孔漸漸放大......
夜千塵猛然起身，一掌將鐵籠厚重的門鎖擊碎，探手過去時，眼前的花甲老人已經絕了氣息，鼻孔留下一道黑色液體，他雙目圓睜，望著鐵籠外面的天空，嘴角微微上揚，似乎還帶有幾分對這個世界的譏刺與不屑。
......
六國曆2018年二月初五。
開天奇蹟押送隊伍傳回訊息，四大家族范家前家主範多寶，於流放途中服毒自盡，屍首葬於無人森林之外的無名蒼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