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冬日的天空,太陽有氣無力地散發著毫無溫度的光芒。武陵山區某處人跡罕至的森林中,一名年輕的男子沿著一條小溪緩步前行。
他並不像是來山中探險、旅遊的驢友,身上沒有背裝滿吃喝裝備的旅行包,也沒有拄著節省體力的登山杖。他只是穿著一身看起來單薄的羊毛風衣,甚至腳上還穿著一雙皮鞋,但這絲毫沒有影響他行進的速度。這名年輕男子留著一邊過長的劉海,劉海下隱約露出半張銀質面具。雖然只有半張臉露在外面,但依舊可以看得到他那直挺的鼻樑、兩片薄厚適中的唇和線條優美的下頜。
冬季的山林看起來蕭索枯槁,只能聽到風穿過光禿禿的枝杈時發出的咆哮聲以及這年輕男子踩斷枯枝的聲音。
他沿著已經半枯竭的小溪,朝溪水的源頭一步步走去。
也不知道走了多遠,身邊小溪的水面寬度從只有一步即可跨越到對岸拓寬到足可以撐船,男子忽然停下了腳步,仰頭朝前方看去,面上露出一絲疑惑:“溪水應該是上游窄、下游寬啊?”
一隻赤色的小鳥振翼而來,在空中炫耀地飛了幾個圓圈,最終落到了他的肩上。扶蘇用戴著手套的手摸了摸鳴鴻的頭,發現它的嘴喙之中叼著一片粉嫩的桃花花瓣。此時正值寒冬時分,離桃花盛開的季節還有好幾個月,但扶蘇並不覺得驚奇。他
摘下手套,伸手把那片桃花瓣拿在手中,用指腹感受著那柔軟嬌嫩的觸感,隨後微微勾起了唇角。
鳴鴻邀功似的叫了幾聲,張開翅膀得意地在扶蘇肩頭走來走去。扶蘇獎勵般地再次摸了摸它的頭,重新戴上手套,繼續前行。
溪水潺潺,又走了許久,水面上開始飄來星星點點的碎片,在陽光下泛著粼粼的波光。仔細看去,便會發現這些都是粉嫩新鮮的桃花瓣。
他越深入山林,溪水上漂浮的桃花瓣就越是密集,有種落花飄零的美感。
鼻間聞到一股濃郁的桃花香氣,扶蘇一抬頭,發現他在不知不覺間竟已身在一片盛開的桃花林中——小溪兩岸生長著延綿不絕的桃花樹,一眼竟望不到邊。
這裡的風都比方才溫柔許多,捲起花瓣在空中飛舞、旋轉,落英繽紛的景象如夢似幻。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閒愁’……”扶蘇忽然有感而發,輕聲吟誦道。他之前已經惡補完兩千多年的歷史了,最近開始沉迷於詩詞,覺得詩詞中的意境神奇多變,令人沉迷其中。
鳴鴻很喜歡這個地方,忍不住飛出去在空中追逐著飄落的花瓣。只是它扇翅膀的時候會帶起陣陣氣流,吹得身周的花瓣越發遠離它。幾經嘗試後,它終於垂頭喪氣地落在一棵桃花樹上,低頭洩氣似的啄枝頭盛開的桃花。
扶蘇臉上的笑意更深了些,原來這小東西方才是這樣叼來的花瓣。
他環顧四周片刻,又繼續沿著溪水邁步前行。在他身後,鳴鴻一邊不死心地追逐著桃花瓣,一邊不遠不近地跟著他。
不多時,便聽見潺潺的水聲,再繞過幾棵桃花樹,便能看到溪流從山崖間流淌而下,在山底形成一汪碧潭,想來這就是溪水的源頭所在。
而面前的這座山怪石嶙峋,山勢陡峭,沒有供人攀登的道路。“‘山窮水盡疑無路’……”扶蘇話音未落,就聽到鳴鴻叫喚了一聲,無奈地嘆氣道,
“知道,我知道我背錯了,原詩應該是‘山重水複疑無路’,可‘山窮水盡’不更應此景嗎?”
鳴鴻扇了扇翅膀,懶得理自言自語的扶蘇,繼續跟飄落的桃花瓣置氣去了。扶蘇失笑,搖了搖頭,這鳥兒的脾氣倒是跟自家弟弟如出一轍。
他在山腳下徘徊了半晌,終於發現一處被枝葉所擋、隱蔽至深的山洞。這山洞看
起來並不算太過深幽,甚至可以看到盡頭透出來的光亮。“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扶蘇滿意地嘆道,略彎下腰,邁步走進山洞。鳴鴻立刻放棄好似永遠也抓不到的桃花瓣,展翅追了過去。
山洞並不深,扶蘇只走了十幾步眼前就豁然開朗。
如他所吟的那首詩般,在他面前真的出現了一座村落。
同山洞外一樣,放眼望去,目光所及是一片片開得灼灼其華的桃花樹林。樹影花枝之下,有著數十間古樸的木屋,錯落有致。在這村落的最中央有一棵巨大的桃花樹,比其他桃花樹高出三倍以上,枝葉遮天蔽日,繁花綻放枝頭,有種絢爛至極的美感。
再往遠處望去,除了桃樹,還有些桑樹和竹子,隱隱還有大片的農田,許多人影在其間耕種,還能聽到歡笑嬉鬧聲斷斷續續地傳來。
這一幅祥和安寧的景象讓人不由自主地從心底裡溫暖起來,想要在這裡永遠地生活下去。
鳴鴻也沒想到這山洞的另一邊竟是如此天地,忍不住展翼而飛,去看看這裡的風景。只是它剛飛出去沒多久,就被一群小孩子發現了,他們拿著彈弓追逐起來。
扶蘇無奈地抬手摸了摸重新飛回他肩頭的鳴鴻,對著在他面前一字排開的五六個小男孩溫柔地笑了笑,他完全不覺得這些孩子身上穿著的古代衣服有什麼奇怪的。
這些孩子從來沒見過外人,看見扶蘇都是一臉驚奇,不敢靠近。有機靈的已經轉身跑回去叫大人了,剩下的幾個站在原地,見那隻可愛的小紅鳥在扶蘇肩頭走來走去,便悄悄地把彈弓往身後藏了藏。
很快就有一群人迎了出來,他們穿的都是古代服飾,卻並不是長袍深衣,而是窄袖短衣,腰束郭洛帶,腳踏皮靴。
扶蘇深深地看了他們一眼,目光中露出些許懷念。
在迎出來的人群之中,走在最前面的人身穿一襲灰色短衣,看上去年紀應在二十七八。這位年輕人的右臉頰上有一道醜陋的刀疤,從眼角一直蔓延到下顎,雖然已經結了疤,長出了新肉,但這傷勢當年定是兇險至極,他應是受了不少苦難才熬了過來。這一道橫貫他右臉的刀疤破壞了這位年輕人的面相,儘管他神情溫和,也讓人下意識地升起防備之意。
扶蘇摸了摸自己臉頰上的面具,倒是對此人有種同病相憐的感覺。“村裡已是許久不曾來外客,若有怠慢,還望海涵。”這年輕人說著熱情洋溢的
客套話,也並未因扶蘇戴著面具沒有露出真面容而感到異樣,帶著刀疤的臉上現出真摯溫和的笑容,熱情而又不失禮數地邀請扶蘇進村喝茶休息。
扶蘇欣然同意,隨著對方信步前行。
這村中景色宜人,加之屋前屋後的桃花樹和緩緩飄落的桃花瓣,每一處都可入畫。那年輕人見扶蘇看得入神,便笑著介紹道:“我們在此已隱居多年。秦時戰亂,
先祖攜妻子、親戚和鄉鄰逃亡至此地,發現此處安逸和平,與世隔絕,就在此定居。”“真乃世外桃源也。”扶蘇由衷地讚歎道。“這些桃樹始於當年先祖從家鄉帶來的桃核。先祖思鄉情切,便開始栽種桃樹。
最初那一枚桃核長成了村中央的那棵桃樹。後來,每當村裡有生老病死之事,便栽一棵,長此以往,桃樹成林。”那年輕人唇角勾出一抹苦笑,指著盛開的桃花樹嘆道,“風景雖美,但‘桃’乃‘逃’。這些桃樹,都是先祖們因逃離家鄉而產生的愧疚。”
扶蘇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說法,忍不住晃了晃神。“看我,怎麼提起這些了。”那年輕人尷尬地笑了笑,伸手示意道,“這邊請。”
兩人朝那棵巨大的桃樹走去,扶蘇走到桃樹前,才發現這棵桃樹有多麼挺拔高大。他仰起頭來,太陽光穿過茂盛的桃花,形成一片片粉紅色的光斑,炫人眼目。
“真是壯觀。”扶蘇用手摸了摸粗壯的樹幹,不由得讚歎道。那年輕人與有榮焉地笑了笑。
村民們不敢靠近,只是遠遠地看著扶蘇,對著他的風衣和麵具指指點點。
扶蘇被帶往休息的木屋。這間木屋和其他木屋外表、大小看起來沒有什麼不同,並不大,所有傢俱陳設都是桃木所制,雖然簡陋,但卻透著一股田園的古樸味道。右側靠牆有著一排書架,書架上所放置的書籍還都是一卷卷竹簡。
兩人分賓主之位坐下,就有村民奉上茶水、糕點,那茶應是桃花茶,其上還漂著一朵曬乾後又泡開的桃花,在水面上起起伏伏,搖曳生姿。
鳴鴻站在扶蘇的肩膀上百無聊賴,撲閃了兩下翅膀,徑自跳上桌子,在點心盤旁邊走來走去,打量著是否可以下嘴。
“鄙人姓趙,名嘉,嘉乃善美的嘉。”那年輕人淺笑著自我介紹道,“不知兄臺如何稱呼?”
扶蘇低頭盯著手裡那杯桃花茶,神情沒有一絲一毫的變化,淡淡道:“扶蘇,‘山有扶蘇’的扶蘇。”
趙嘉唇邊的微笑僵硬了幾分,但旋即覺得自己肯定是想多了。很多人都喜歡從《詩經》裡選取名字,扶蘇這名字也十分大眾化。當然,這都是在那秦王給自己的大兒子命名為扶蘇之前……
扶蘇面對趙嘉懷疑的目光,面帶微笑,並沒有解釋。
也許只是重名吧……趙嘉這樣自我安慰著,開始笑著問起桃花源外的世界變化。扶蘇也不藏私,把手中的桃花茶放下,隨意撿了一些事情跟他聊了起來。
木屋外面的村民們被吸引而來,或站或蹲地靜靜聽著,也都不發一言,但臉上也都一副渾然不信的表情。
世事變遷,扶蘇不禁感慨,當時他醒過來時,也覺得無法適應,什麼隔著十萬八千里的人透過電話或者網路就能通話、影片聊天,人可以坐在鐵鳥裡面在空中飛來飛去,甚至還有人可以飛到月亮上去……這一直在桃花源生活的趙嘉肯定也一樣無法想象,只覺得他在胡說八道吧。
“其實,你們也可以走出桃花源,去外面的世界瞧瞧。”扶蘇不再浪費唇舌,微笑著建議道。
“不不不,還是在桃花源中安心。”趙嘉婉言謝絕對方的提議。“哦?趙兄是不想離開桃花源呢,還是乾脆就不能離開呢?”扶蘇笑盈盈地問道。趙嘉愣怔了一下,看著扶蘇臉上誠摯的笑容,總感覺對方這是話裡有話。
扶蘇卻並不給對方思考的時間,淡笑道:“在下並不是這麼多年唯一一個來此處的客人吧?”
“兄臺此言何意?”趙嘉此時已經感覺到這位名叫扶蘇的客人並不是單純誤入此地,臉上的笑容也不由自主地收了些許。
“‘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緣溪行,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漁人甚異之。復前行,欲窮其林’……”扶蘇慢慢誦道,他的聲音徐緩,語調輕柔,聽起來就讓人十分享受。
趙嘉本來以為對方會問什麼尖銳的問題,卻不承想對方開始講故事,初時聽還覺得有些新奇,但隨著扶蘇提起了桃花林,他的表情就變得有些凝重。
“‘林盡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彷彿若有光。便舍船,從口入。初極狹,才通人。復行數十步,豁然開朗。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黃髮垂髫,並怡然自樂’……”
趙嘉聽得臉色變幻莫測,但並未出言打斷。
一篇《桃花源記》並不長,扶蘇記憶力很好,徐徐背誦,很快就到了最後一句:“……‘南陽劉子驥,高尚士也,聞之,欣然規往。未果,尋病終,後遂無問津者。’”
“哈哈,這麼多年來,陸陸續續也有不少客人誤入此地,趙某竟不知還有此優美至極的文章流傳於世。”趙嘉喝了一口桃花茶,話說得滴水不漏,神情也恢復了平靜。鳴鴻看中了一塊聞起來香甜的桃花糕,正打算低頭嚐嚐,就見一隻戴著手套的手
橫在了它面前。“你們不讓那漁人對外說此處所在,不想寧靜的生活被破壞,也是人之常情。”
扶蘇把鳴鴻託回自己的肩膀,慢條斯理地淺笑道,“不過,那漁人其實說了也沒用,這裡並不是普通人進得來的。”
趙嘉並不言語,而是放下茶杯,做洗耳恭聽狀。
“‘初極狹,才通人。’只有墓道才會有這種前窄後寬的設計,主要是為了方便條石封門,防止盜墓。所以為了避諱,真正活人所住的村莊是不會做前窄後寬的通道的。
“俗話說,‘前不栽桑,後不栽柳,院中不栽劊子手。’桑同喪,出門見喪,兇。柳不結籽,屋中無後,兇。劊子手指桃樹,因為桃花、桃枝和桃核都是紅色的,傳說魑魅魍魎都喜歡住在桃樹上,所以桃樹不能種在院中,大凶。
“‘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這一句,一直讓後人不解。既然是個全然不與外界接觸的世外桃源,‘不知有漢,無論魏晉’,不知朝代更迭,又怎麼可能衣著服飾都和桃花源外的人一樣呢?”
扶蘇在這裡停頓了片刻,盯著趙嘉看了半晌,見對方並無回答的意思,才緩緩續道:“這篇《桃花源記》作於魏晉南北朝時期,中原許多地區的服飾衣著都被外族同化。這裡的‘悉如外人’,可解釋為與桃花源外的人衣著一樣,也可解釋為與外族人一樣。趙國自趙武靈王胡服騎射後,改穿胡服。桃花源之內的村民們正是戰國時期趙國的遺族。我推測得沒錯吧,趙公子?或者說,公子嘉?
“這座桃花源,是隻有亡者才能進入的地方。”
趙嘉在之前一直淡定自若,但在扶蘇說到最後一句時,終於忍不住眉頭微皺:“哦?如果真如扶蘇兄所說,這裡是只有亡者才能進入,那扶蘇兄你又是如何進來的呢?”他挑了下眉,右臉的刀疤彷彿像跟著跳了一下,更顯猙獰。
“說是隻有亡者才能進入,好像也不是那麼準確。”扶蘇看了眼遮蓋住自己雙手
的手套,並沒有回答趙嘉的這個問題,而是自顧自地說道,“準確地說,應該是誤入桃花源的遊人在這裡變成了亡者。”
“哦?如果真如你所說,那《桃花源記》裡的那個漁人也不應該存在。”趙嘉對此嗤之以鼻。
“那名漁夫身上應是佩戴了什麼驅邪之物,又或本身有什麼奇遇,他吃了這裡的食物,並沒有變成亡者。”扶蘇摸了摸肩頭的鳴鴻,這小傢伙剛才竟然想要吃桃花糕,不知道吃了就也許要永遠留在這裡了嗎?
“當時那漁夫要走,你們也沒有其他辦法,只能囑咐他不要往外說。可是這樣的奇遇,他又怎麼可能忍住不說?那漁夫後來帶了許多人來尋找桃花源,因為陽氣太足,自然是找不到。那個南陽劉子驥,一個人尋來不知又看到了什麼,沒多久就病死了。”扶蘇冷哼了一聲,朝木屋外的桃花林揚了揚下頜。他這時才發現,本來在屋外聚集的村民們不知何時已經散去了。
扶蘇定了定神,繼續道:“這些桃樹才不是你們一棵棵種出來的吧?那些誤入此地的無辜者,他們再也沒有走出桃花源吧?這裡每一棵桃樹下面,應該都埋著一具屍體,所以這些桃花才會開得如此妖冶,在深冬時節,在這個本不應該有任何一朵桃花盛開的季節。”
隨著扶蘇的最後一句話落下,外面本來晴朗的天空瞬間暗了下來,桃樹上綻放的桃花就像是忽然飽飲了鮮血,從淺粉色變成了深紅色,映照得原本灰暗的天空都有些暗紅,隱隱還能聽到天穹之上,陸陸續續傳來的雷鳴聲。
木屋裡的氣氛隨著天空暗下來而變得陰森起來,桌上的那盞油燈不安地跳動著,映照得趙嘉帶著疤痕的臉晦暗不明。
鳴鴻被這急轉直下的氣氛搞得有些焦躁不安,它撲閃著翅膀打算飛出木屋,卻被扶蘇輕柔又不失堅定地按在了手心中。
扶蘇輕撫著鳴鴻的翎羽,低頭淡淡道:“其實,你也不是真正的趙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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