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本能地感受到了危險,下意識地朝後疾退了兩步,然後眼睜睜地看著一輛轎車從他身側飛馳而活,狠狠地撞在了青石碣上,發出了一聲整耳欲聾的巨響。
青石碣瞬間被撞地四分五裂,石塊分散,而轎車的車頭也癟了進去,發動機冒著煙。
街道對面的目擊者驚聲尖叫起來,被巨響弄得有些耳鳴的醫生也回過神。
來不及後怕自己剛才若是沒有躲開會怎麼樣,醫生把手中的香辣蟹盒子放在地上,冷靜地拿出手機給醫院的急診科打了電話。他一邊準確地彙報了出事地點,一邊繞到駕駛室那邊檢視情況。
轎車裡只有一名司機,安全氣囊已經開啟,但因為衝撞實在太過於強烈,司機已經昏迷不醒。車門被撞得變形,醫生在兩名路人的幫助下,卸下了車門,之後阻止了路人想要直接把司機拽出來的舉動。因為車禍最容易發生的就是鞭梢式損傷,頸椎和腰椎都容易發生骨折,冒然搬動對方很容易造成二次損傷。
醫生彎下腰,靠近司機檢查對方情況,撲面而來的濃重酒氣,讓他皺緊了眉頭。明知故犯的醉駕,把別人和自己的性命都看成兒戲,完全不值得同情。
這位司機看起來也就二十多歲的年紀,安全帶也理所應當地沒有系,半邊臉已經被血糊住。醫生髮現對方胸口已無起伏,觸控頸側也無脈搏跳動,口鼻也沒有任何呼吸氣流。
看起來要趕緊把傷者從駕駛座上抬下來。醫生連忙脫下外套包住了傷者的脖頸保護頸椎,指揮著路人抬著腳,把傷者從駕駛座上搬了出來。檢查了一下對方口中有沒有被汙血或嘔吐物塞住,醫生便做起了心肺復甦術。
雖然不忿此人喝酒醉駕,但醫生依舊盡職盡責地在救人。掌下的心臟完全沒有反應,他多少也判斷出來這人應該是在高速的衝撞下,頸椎嚴重受創,恐怕就不回來了。不過他還是按照規範的心肺復甦術進行著搶救,十五次胸外按壓之後便打算進行人工呼吸。
就在他低下頭去的那一刻,之前還緊閉雙目的傷者刷地一下睜開了雙眼,沾了血的眼眸直勾勾地看著近在咫尺的醫生。
毫無防備的醫生被嚇了一大跳,差點就要蹦起來了,明明之前還沒心跳……咦?現在竟然有了?
[楔子]
你撞壞了我的身體,那麼你的身體就歸我了……
[1]
這周以來,醫生已經是第n次經過神經內科的樓層了。
眼角餘光瞥著等待區排號的患者們,醫生腳步緩了下來,想要去做個腦部檢查的念頭越來越強烈。
人的腦容量有限,想不起來一些往事也是很正常的,可是他現在的情況,已經不能用這種理由來解釋了。
最近幾年的事情,他就算用力去回憶,也很模糊。
別的不說,什麼時候買了房子,他總不可能沒有印象吧?更何況,他哪裡來的錢?!
所以,是不是得去檢查一下腦袋?查查是不是哪裡受過傷什麼的……
想要自己承認自己腦殘……這真是個艱難的決定。
醫生糾結地扶了扶眼鏡,本來想要硬著頭皮去神經內科找熟人做個檢查,但當他剛要朝科室邁出腳步時,身上的呼叫器就滴滴地響了起來。
醫生立刻反射性地轉身,下意識地鬆了口氣,抓起呼叫器看了眼螢幕,朝樓下快步奔去。
等做完這場臨時手術,都已經是深夜十一點了。醫生清洗了雙手,脫下手術服,換上衣服準備回家。看著手機上湯遠小朋友九點的時候發來的晚安微信,醫生十分了解地發了條訊息,詢問是否需要帶夜宵回去。
不到十秒鐘就收到了回信,湯遠小朋友理直氣壯地點名要吃香辣蟹,立刻暴露了還沒睡覺的事實。
醫生笑了笑,香辣蟹那家店就在他回家時會路過的商業街,而且他還晚飯就是手術的時候和同事輪換,隨便塞了一個麵包而已,現在也是餓了。
深夜的商業街依舊人聲鼎沸,醫生買好了香辣蟹,走出商業街一段路後,就在街口等紅綠燈。
這是一個丁字路口,雖然離商業街並不遠,但卻因為街道狹窄,並沒有多少車輛經過,路燈又昏暗,深夜更是少有人行走,大家寧可多走幾步去不遠的大路上。醫生是懶得繞圈,走近路走習慣了,能讓他早三分鐘回家比什麼都強。
在他等紅綠燈的地方,有個破敗的石刻。有次醫生和湯遠一起路過的時候,他家博學多識的小湯圓,曾經給他普及過知識。什麼“方者謂之碑,圓者謂之碣”,像這種鼓形的圓石應該是碣。這塊石碣是青色的石塊所制,底座長滿了青苔,碣面上的文字都已經磨損不堪,辨認不清了,也不知道是年代久遠還是疏於保護。
醫生所在這座城市具有悠久的歷史,名勝古蹟不計其數,所以這塊青石碣雖然沒有被城建清理,也並沒有受到重視。石碣上面還貼著許多牛皮癬一樣的小廣告,辦證的油漆字和印章蓋滿了青石碣的表面,醫生走過路口等紅燈的時候,都會習慣性地瞧上一眼,看看小廣告當解悶。
只是今晚還未等他仔細看看新貼的尋狗啟事上,這個走丟的哈士奇究竟長什麼樣子,一陣對於寂靜的街道來說算的上是轟鳴的引擎聲由遠及近地呼嘯而來。
沒有時間給醫生細想,救護車此時已經鳴著鳴笛開到了。
讓出地方給專業救護人士,醫生冷靜一下知道他估計是回不去家了,肯定還要跟著救護車回醫院,估計警察來了之後還要做個筆錄什麼的。他見有人已經報警並抽空給湯遠發了語音訊息,讓小朋友自己下樓來青石碣這邊把打包的香辣蟹拿走,不管怎麼樣食物是不可以浪費的。
醫生在說“青石碣”的時候下意識地看向了那碎了一地的石塊,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惋惜。
[2]
“畢之,明天我要出趟遠門。”
在扶蘇說出這句話之前,老闆就猜到了他要說什麼。
或者說,他等扶蘇說這句話已經很久了。
扶蘇經常像是隱藏著什麼,時不時出門不知道去做什麼,老闆都沒太在意。不就是想要去找他那個不省心的弟弟胡亥嗎?而且對方的語氣也並不是和他商量,而是告知。老闆倒著茶的手頓了一下,隨即便若無其事地說道,“也好,我也要回啞舍一趟。雖然不知為何,但趙高那人依舊活著,務必小心。”
“放心。”扶蘇輕笑著回道。接著就再也沒提這件事,轉而起其他瑣事,就和過去的許多天一樣。
第二天清晨扶蘇就已經離開小院了,老闆也沒太在意,收拾了一下便啟程回到了啞舍。因為這期間老闆也偶爾會回啞舍看一眼,所以陸子岡也沒太驚訝,而是從櫃檯後站起身,表情嚴肅地說道,“老闆,出了點事。”
“何事?”老闆隨手拿起櫃檯上的抹布,擦拭著百寶閣的古董們。其實陸子岡都已經擦得很乾淨了,但這麼多年以來他早已養成了習慣。
“昨晚深夜,最後一塊青石碣被車撞碎了。”陸子岡拿著手機,調出論壇的頁面,上面有人貼出了昨晚發生的那場車禍,一地的鮮血和石塊之中,有個熟悉的人影正努力地對躺在地上的傷者施救。
陸子岡握著手機的手一緊,終究還是沒有遞給老闆看。
“那塊青石碣?”老闆挑了挑眉。
“是那塊青石碣。”陸子岡點了點頭。
老闆把手中的影青瓷盤放回原位,陷入了沉默。
陸子岡也是最近一段時間才接觸到了這個領域,心中忐忑不安。
古時的許多建築風物,都是有著特殊意義的。遠的如秦始皇斷了金陵龍脈,近的如啞舍屋頂上的那個喜歡睡覺的吞脊獸,有許許多多連科學都無法解釋的現象因此而產生。就如樂山大佛建成之後,大佛腳下原本水流湍急的三江匯流之地,很少再發生吞沒舟船之事。近年來,沿海各處立起觀音像、鎮海樓,也不僅僅只是為了求心安,颱風在之後還真是很少正面登陸。
只留存了皮毛的現代,都能做到這種程度,在古時就更加了不起,就拿不遠的西湖來說,陸續建了白堤、蘇堤、楊公堤,還有周圍一些景緻,最後形成“一山、二塔、三島、三堤,五湖‘的格局,都不是胡亂構造的。至於那塊青石碣,立碣的時間已經不可考,但差不多應該就是唐時,與白堤、蘇堤差不多時間,推斷應是鎮壓之用。
老闆不敢輕視那塊青石碣,因為碑碣向來都是同時提出的,可世間多是立碑。而碣石,當年還是秦始皇立乾坤大陣的時候所用的制式……
沉吟了半響,老闆終於開口問道:“可有異狀?”
“也許是時間太短,還沒發現。”陸子岡刷著微博,時刻關注著。
“那塊青石碣的碎塊,還能找到嗎?”老闆眯了眯雙目。
“應該是清理掉了,我去打聽打聽。”陸子岡說道,就拿起外衣走出了店鋪。
老闆重新拿起抹布,擦拭著百寶閣上的古董。過了不知道多久,他隱約感覺到好像有人遠遠地吵嚷著走近,下意識地轉過頭。
雕花大門緊緊地閉著,外面的人聲漸漸遠去。
店內依舊空蕩蕩的,什麼人都沒有。
醫生昨夜遭遇了倒黴的車禍後,又回到醫院幫忙,還給來醫院的交警做了筆錄。那位司機醉駕當場被吊銷駕駛執照,又損壞了公共設施,等傷好了面對的首先是拘留和罰款。不過這些都不是醫生所關心的,等他奔回家的時候發現香辣蟹已經只剩下一堆殼,攤在桌子上等他回來。
早上餓著肚子爬起來上班,醫生用飛一般的速度奔向商業街,在路過的那個丁字路口時瞥了一眼發現碎掉了青石碣石塊已經不見了,應該是被清潔工清理乾淨並且運走了,在原來青石碣矗立的地方正站著一個穿著醫院病號服的男人。
醫生並沒有多想,因為這是醫院附近的區域,經常會有醫院病人穿病號服就出來溜達,對方也許只是正好站在那裡等紅綠燈訊號罷了。
短暫為再也見不到那塊青石碣而嘆息了一下,醫生的全部心神就被早餐吃什麼佔據。
還是如往日一般乏善可陳的一天,不過因為本來應該安排在今天的手術由於患者併發症提前到昨天做了,所以白天還算是比較悠閒的。醫生查完房後在休息室補了一覺之後,又下意識的晃到了神經內科的樓層,不斷來回踱步。
進?還是不進?
“哎喲!聽說昨個兒差點被車撞了啊,真是萬幸萬幸”,淳戈從後面用病歷夾敲了敲醫生的肩膀,“你來這裡檢查,不會是昨天撞到哪裡了吧?那也應該去神經外科啊。”
“路過,路過。”醫生連忙岔開話題,“你來這裡是送病歷的吧,快去吧,剛才就聽裡面的主任在喊了。”
淳戈立刻忘了之前在說什麼,趕緊滾了進去,而醫生則拍了拍白大褂,轉身下樓,反正淳戈也不用人等,沒多久就能追上來。
果然沒過一分鐘,淳戈就從後面趕了上來,勾著醫生的肩膀八卦道,“說起來,那位差點撞了你的司機今天早上天不亮就逃了。”
“逃了”,醫生停下腳步,不敢置信地反問到,即使他之後沒有再管這個病人,但當時對方心臟驟停頸椎和腰椎也肯定因為衝撞而受損,按理說現在下床走路都成問題,怎麼可能在短短几個小時之後就跑了。
“是啊,都沒聽懂任何值班人員就這麼跑了,”淳戈聳了聳肩分析道,“也許是怕惹上麻煩可是這年頭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駕照都被警方吊銷了,資料檔案全部都有,怎麼可能找不到人?”
醫生腦海裡,忽然莫名的閃過了早上在丁字路口看到的那個人影。
“不過跑不跑也不關我們醫院的事了,急救費和醫藥費他的家人也給付了剩下的事就是警察要操心的啦,不過……喂,怎麼走了我的八卦還沒說完呢!”淳戈不解的看著醫生加快速度的離去。
“我忽然想起點事,”等下就回來醫生說到最後一個字的時候人都已經跑下去好幾級樓梯了。
“什麼嗎?我還沒說到最精彩的部分呢?”淳戈氣餒的撇了撇嘴,“神經外科傳出來說,那司機的頸椎,都已經完全斷裂,居然還活著算了,繼續神外那幫傢伙胡編亂造的吧,頸椎都斷了,還能自己走出醫院?這怎麼可能!”淳戈自言自語道搖搖頭,溜回心胸外科。
雖然已經有了莫名的預感,但醫生在遠遠的看到丁字路口站著一個穿著病號服的人影時,奔跑的步伐仍不由自主地慢了下來。
這個年輕的男子脖子上帶的頸託,頭髮因為手術而被剃光了,上面還綁著繃帶臉不像昨晚被血糊住了一大半,而是露出了破綻立起的一張面容整個人像一根柱子一樣矗立在那裡,背脊挺直雙眼茫然地直視前方,毫無焦距。
醫生多看了好幾眼才從這人手上臉上的擦傷確定對方的身份,掏出手機就要打電話,這人還沒脫離危險,就在這路邊不吃不喝地站了一整天,遲早出問題。只是這人就這副模樣站在路邊,這麼多小時,居然都沒有人察覺有不對勁兒。
正當醫生要撥電話的時候,對方忽然調轉了視線。
“我是誰?”年輕司機的聲音嘶啞無比,應該是許久未喝水的緣故。可是驟然聽到卻給人一種無法言喻的森然感。
醫生差點把手裡已經碎了屏的手機再摔一次,好不容易握穩了,才抬頭說道,“可能是因為頭部撞擊引起的暫時性失憶,應該回醫院檢查。”
“我是誰”,年輕司機又重複了一遍,剛才的問題,語氣肅穆了許多。
醫生愣了一下神,見對方一臉認真的表情,只好撓撓頭,不好意思的說道,“我昨天也沒看你的病歷沒注意你叫什麼……”
“我忘了我是誰?”年輕的司機檢在醫生這裡獲得不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便離開了視線,把目光投往對面的街道之上。
“只是暫時性失憶,等回醫院做幾個檢查開藥休息一段時間就會想起來了。”醫生見過許多不配合治療的患者反而聲音安撫的同時,觀察對方的氣色臉色發青嘴唇發黑,四肢水腫……醫生越看越覺得不妥,低頭就要撥號,可年輕的司機嘶啞著聲音又吐說一句話立刻讓醫生也怔住了。
“我的身體在哪裡……”
寒意就像是一條毒蛇,瞬間從腳底竄到了後脖頸,醫生無端端地打了個寒戰,握著手機的手都有點發抖,你……你在說什麼!
“我的身體……在哪裡……”年輕司機的視線又轉了回來,他的頭詭異地沒有轉動,只有一雙黑幽幽的眼瞳在來回的移動。
醫生剛想回答“你的身體不就在面前嗎”?那年輕的司機就微微抬起了手。
他的掌心之中握著一塊染了血的青色石塊。
醫生最開始還沒看出來這是什麼還在研究這是什麼搞笑的網路段子嗎?年輕司機又重複了一遍這回基本上就是一字一頓的說道,“我的,身體,在哪裡?”
醫生這時看清楚這巴掌大的石塊上還沾著一點紙片,那上面有著昨晚瞥到的趴哈士奇照片,那是本來應該貼在青石碣上面的尋狗啟事。
還低著頭的醫生通體一寒,再也不敢抬頭去看這位年輕的司機,連忙撥通了電話通知急救室把這位逃走的病人拉回去。在等救護車來的這段時間裡醫生度日如年,每一秒都想在煎熬,只好自顧自的說些話來減輕壓力。
“那個其實不記得事情也沒什麼的,哈哈。”
“我也經常想不起來一些事哈哈,連我房子什麼時候買的我都不知道,”
“所以記不起自己叫什麼真的沒什麼啦……哈哈……”
說到最後連醫生自己都覺得很尷尬,好在那個年輕的司機見他不能回答他的問題就再也沒有開口,只是繼續沉默的凝望著街道。
等聽到救護車的鳴笛聲,十一聲就像是被解放的囚徒,並沒有選擇一起回去,他目送著救護車把年輕的司機拉上去然後開走遠去,而自己慢慢的一步一步的往醫院走,後背一片溼冷,都已經被冷汗浸溼離開了那個丁字路口回到熱鬧喧囂的商業街,醫生才回過神來。
“什麼嘛!你撞壞了我的身體,那麼你的身體就歸我了……”
“哈哈,怎麼可能又不是恐怖小說。”
“喏,值得吃一碗麻辣燙壓壓驚”。
鮮香的麻辣燙,立刻就讓醫生把這件事扔在腦後,不過等他第二天上班的時候八卦的淳戈又湊了過來。
“那個差點撞死你司機,昨天半夜死了。現在正在徵求家人意見進行屍檢,因為x光片顯示那人的頸椎在車禍中受撞擊的瞬間就已經斷裂,怎麼還活了一天,這簡直就是未解之謎……”
醫生一下子就懵了,打斷了淳戈的話,直接問道,“死亡時間是幾點。”
淳戈在電腦上查了一下:“23點45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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