啞舍

第44章 司南杓

一個人要是有所畏懼,那麼他就不是神,也不是不可觸碰的存在了。

公元前219年秦始皇二十八年

才剛剛十一歲的胡亥端坐在案几後,低頭看著案上擺著的一個木勺子,在這個木勺之下,還有一塊中間光滑的木板,周圍還刻著許多方位。

胡亥嘗試著撥動木勺,不管勺子轉動了幾圈,勺子柄總是固定停在一個方位。胡亥感興趣地問道:“夫子,此為何物?”

在偏殿的角落裡,站立著一個高大的身影,對方的臉龐隱藏在陰影處,讓人看不清他的長相和表情。只聽那人徐徐道:“此物名司南,木勺為杓,杓內嵌有磁石。司南之杓,可永指南方。”此人的聲音低沉之中有些尖細,再加之其刻意的拿捏,保持著不高不低的一個聲調,讓人聽起來非常不舒服。

胡亥卻已經習慣了對方的拿腔拿調,他只覺得透過窗欞射入偏殿中的陽光有些刺眼,微微眯起雙目喃喃自語道:“司南司南,司乃掌管承擔之意,南方不是一般的方位,司南……可這木勺,所指方向根本不是南面,而是東面……夫子,這司南杓定非凡物吧?”胡亥年紀雖小,但也知道自己這個不怎麼搭理他的夫子,主動送到他面前的東西,肯定不是普通的物事。雖然這土黃色的木勺看上去平凡無奇,只是非常光亮潤澤,包漿鋥亮,一看就是年頭久遠。

“《周易·說卦》曰:‘聖人南面而聽天下。’自古以坐北朝南為尊位,故天子諸侯見群臣,或卿大夫見僚屬,皆面南而坐。”

趙高說到這裡頓了頓,隱藏在黑暗中藏著近乎妖邪魅力的雙目閃了閃,才平淡地續道:“帝位面朝南,故代稱帝位。此司南杓是自趙國王宮收繳而來,旁人皆以為此物失靈,但臣則認為,此物所指的,是帝君的位置。”

“啊!無怪乎勺柄指向東方!”胡亥合掌大笑,因為他的父皇秦始皇正去泰山封禪東巡,正是東方。胡亥愛不釋手地撥弄著面前的司南杓,天真無邪地仰頭問道:“夫子,此物為何不進獻給父皇?”

趙高的唇角在陰影中緩緩地勾起一抹冷笑,口中依舊是毫無起伏地淡淡道:“陛下求長生不老藥,豈能容此物存在?若是某一天,此司南杓不再指向他,而是指向你的兄弟之一,那又將如何?”

胡亥撥動著司南杓的手一滯,木勺滴溜溜地在木板上轉了幾圈,依舊分毫不差地停在了正東方向。

“臣遍查典故,推測此司南杓怕是商紂王所有。也正因為此物當日所指西方,商紂王才囚禁西伯侯姬昌,殺其長子伯邑考。只是商紂王依舊未下狠心,伯邑考之弟姬發滅商,史稱周武王。”趙高這番話說得極慢,但每個字都說得極清晰,確保一字不漏地傳到胡亥耳中。

胡亥年幼的心裡泛起一股足以噬骨的寒意,但卻又像是著了魔一般,一遍又一遍地撥動著面前的木勺……

“而此物……不止可以……指向帝位……還可……”

胡亥從夢境中驚醒,呆呆地看著白花花的天花板,許久都沒有回過神。

到底夫子後面說的是什麼呢?不管夢到這樣的場景幾次,後面的話一直模糊不清,斷斷續續的……好像是遺忘了很重要的一件事一樣……

看來,他確是聞久了可以影響人夢境的月麒香,越來越多地回憶起那些記憶中非常久遠的歲月了。

因為他,真的不想清醒過來。

胡亥撐著身體坐起身,赤色的眼瞳在屋內環顧了一圈,果然如他入睡前一般,冷冷清清。

他又一次,被皇兄拋棄。

他又變成了一個人。

儘管已經過了半年,但他依舊不肯認清這個事實,每日都沉浸在月麒香中不可自拔。

鳴鴻就站在他床前的衣架上正閉著眼睛睡覺,怕也是因為這室中濃郁的月麒香,也不知這小東西能夢到什麼。

胡亥側著頭髮呆了許久,這才起身熄滅了點燃的香篆,開啟空調換氣。當室內濃郁的香氣轉淡時,小赤鳥便動了動腦袋清醒了過來,它先是用嘴喙梳理了一下翎羽,自覺得無可挑剔了,再撲稜著翅膀飛起,落到了自家少爺的左肩上站好,主動蹭臉求撫摸。

胡亥抬手給它順了幾下毛,順滑柔軟的羽毛在指尖劃過,略略撫平了他浮躁的心。

“只有你還在我身邊……”胡亥低語道,銀白色的眼睫毛蓋住了他赤色的眼瞳。

小赤鳥歪著頭一副呆萌樣,看到它的主人走向桌邊,便搶先一步跳了上去,用尖尖的嘴喙撥動著桌上的那個奇怪的木勺子。木勺在光滑的木板上不斷轉動著,像是永遠沒有停下來的跡象。

胡亥怔怔地站在桌旁,他從第一次開始做之前那個夢境的時候,就把這個司南杓從一個古墓之中翻了出來。可是司南杓根本沒有所指的方向。

有可能是這個時代已經沒有了真正的帝君,也有可能就是皇兄完全放棄了稱帝的念頭。

這也就是皇兄消失的原因嗎?

胡亥捏緊了雙拳,他已經等了半年了,甚至怕皇兄突然出現在家門口,這半年來極少離開過,生怕就這樣錯過。

但好像,這一切都是他的一廂情願。

小赤鳥正興致勃勃地撥動著司南杓,卻忽然發現自家少爺抓起一旁的黑傘,大步地朝門外走去。它連忙張開翅膀,趁著門關之前追了出去。

一人一鳥沒有注意到,在桌子上滴溜溜轉著的司南杓,忽然間速度變慢,緩緩地停了下來……

公元前218年秦始皇二十九年

初具少年模樣的胡亥一手撐著下頜,一手隨意地撥弄著面前的司南杓,百無聊賴地看著木勺每次都停在西邊的方向。

父皇東巡迴來了,此時定是在暖閣理政,而皇兄今日恐怕也不會在書房讀書,也會跟著去旁聽。就連夫子恐怕也會隨侍在父皇身側,就像上次東巡。

也許下次,他也可以求求父皇,也帶他一起去東巡?

司南杓在光滑的木板上滴溜溜地轉著,形成了一道圓形的殘影,旁邊伺候的孫朔看他心情不錯,低聲輕笑道:“公子是最喜歡這司南呢,每天都要玩上一陣。”

胡亥卻刷地坐直了身體,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瞳眯了眯,不辨喜怒地沉聲問道:“有那麼明顯嗎?”他雖然現在年紀還小,但卻已經有了公子的派頭,小臉蛋嚴肅起來,倒是有幾分威嚴的架勢。

孫朔自小就伺候胡亥,對自家小公子的脾氣性情那是無比了解,雖不知這司南有何深一層次的用途,但依舊恭敬地垂頭稟報道:“公子的偏殿甚少人能隨意進出,除臣外,無人能知。”

胡亥靜靜地看著司南杓再次停在了西邊的方向,卻再沒有伸出手去撥動它。

他是父皇最喜愛的小公子,不光是因為他出生的當月,父皇便吞併了韓國開始統一大業,也不僅僅是因為他長得俊秀可愛,而是他知道怎麼討好父皇,知道自己應該去扮演對方需要的角色。在他之後,也陸續有幾位弟弟出世,但忙於戰事和內政的父皇,連一眼都懶得去看,更別說給他們排序齒了。所以咸陽宮中名正言順最受寵的小公子就只是特別指他。

他知道父皇只是想要一個父慈子孝的典範,若是他做不好,那麼完全可以換另外一個,畢竟他還有二十多位兄弟當候選者。

所以他只能竭盡所能地努力著,父皇不讓他看書習字,不讓他習武騎射,他就只能在皇兄的書房外偷聽,在皇兄的習武場外旁觀。這些小動作都是父皇能夠容忍的,他也一直試探著父皇的底線。

但他已經太過於依賴這個司南杓了,因為他可以透過這個司南杓,準確地知道父皇的位置!

胡亥呆在了當場。

他以前是太小,完全不知道這個司南構的深層用途,他只是單純地對父皇有著孺慕之情,每天撥動司南杓幾下,確定父皇的位置,就可以想象得出他在哪座宮室或者在宮外哪裡出巡,在勤政為民還是朝天祭祀。而且若是離得近的話,他就會很恰巧地出現在父皇的必經之路上,完美地演上一出父慈子孝的戲。這也是二十多位兄弟之中,至今依舊是他最受父皇寵愛的原因。

而這次父皇東巡歸來,他曾經聽孫朔傳回訊息說,在博浪沙曾有韓國丞相後裔遣大力士投逾百斤的大鐵錘刺殺父皇,幸好父皇早有防備,所有車駕都是一模一樣。刺客無法分辨哪輛車是父皇所乘,最後幸中副車,虛驚一場。

但若是那個叫張良的韓國後裔,擁有這個司南杓又該如何?父皇的行蹤豈不是暴露得徹徹底底?

父皇豈能容忍這世間居然能有此物的存在?

胡亥驚出了一身冷汗。

他雖是年幼,但卻並不代表他如同表面上的天真幼稚。再往深處思索,他的夫子趙高,為何會把這樣一件若是被父皇發現、就會帶來滅頂之災的東西送給他?

趙國皇宮收繳而來……趙高……

胡亥回憶著趙高把司南杓交給他時所說的話,那趙高並不是武將,卻戴著趙武靈王青絲系緄雙尾豎武冠。

一個近臣可以戴得起趙王的武冠,而這個人又姓趙,難道是巧合嗎?

那就完全可以推測出,這司南杓本來就是屬於趙高的,而趙高應該就是趙國的王室子弟,因為很早就透過司南杓認出了父皇就是天命所歸的帝君,所以才一直甘心服從。

但為什麼他現在又不再用了?而是送給了他?

一旁的孫朔憂慮地看著胡亥,不理解為什麼自家小公子的臉色一下子就變得陰晴不定。

“孫朔。”許久之後,胡亥才開口打破了偏殿內的寂靜,他的聲音因為緊張而變得嘶啞,“把這個司南杓收起來吧,不要再讓我看見。”

“……諾。”

胡亥睜開雙眼,入目的再也不是薰香繚繞帷慢飄動的殿室,而是車水馬龍嘈雜喧鬧的現代。

熾熱的太陽光被頭頂上的大黑傘遮擋住了大部分,但依舊讓他的身體有些難熬。

身後刺耳的喇叭聲不斷,胡亥才意識到他居然正在馬路中央發呆,連忙快走了幾步避到了人行道,站在了摩天大樓的陰影處。周圍路過的行人注意到他肩上的小赤鳥,和他藏在風帽中露出的些許銀色長髮,頻頻回頭,但也僅限於此。更多的人都目不斜視,匆匆忙忙地奔走在大街小巷間,他們都有著自己的生活,對待陌生人頂多就是多看兩眼罷了。

但這樣的社會令胡亥異常的不適應,分外讓他體會到什麼叫格格不入。

若不是皇兄醒來後非要堅持住在這座城市繼續那個醫生的職業,他一定會勸皇兄搬到與世隔絕的地方去。

胡亥閉了閉赤色的雙瞳,想起剛剛回憶的片段,但事實上,他連孫朔的面目長得是什麼樣子都不大記得了。他父皇的、趙高的臉容,也都在漫長的歲月中變得模糊不清,就連皇兄原本的樣子,他也記不太清了。

歲月真的是非常可怕的東西,會把世間所有的物事都變得面目全非。

他這樣的堅持,究競到底值不值得呢?

皇兄拋棄了他,就說明不再需要他……

那他苟活在這個世間,究竟還有什麼意義呢?

胡亥舉著黑傘,慢慢地沿著商業街往裡面走去。

他決定最後再努力爭取一次。

陸子岡愕然地眨了眨眼睛,懷疑面前這個大大方方推門而入的傢伙,其實是一個幻影。

胡亥平靜地收起黑傘,對櫃檯裡那個驚訝得張大了嘴的啞舍代理掌櫃,慢條斯理地說道:“我想要借用洛書九星羅盤。”

“你怎麼知道……啊!不對!我這裡根本沒你說的這個什麼羅盤!”陸子岡摸了摸鼻子,拙劣地撒著謊。

胡亥瞥了眼牆壁上依舊掛著的黃金面,覺得老闆把啞舍丟給陸子岡和醫生這兩個不靠譜的傢伙實在是太暴殄天物了。他雖然這半年來足不出戶,但依舊可以用黃金面偷窺得到這裡究竟都發生了什麼。

當然,他也沒必要把這事交代出來。

陸子岡看著銀髮赤瞳的胡亥緩緩地在櫃檯前坐下,一舉手一投足都詮釋著什麼叫完美的貴公子,沒由來地感覺到一種撲面而來的壓迫氣勢。這種連呼吸都覺得侷促的感覺,讓陸子岡覺得非常不自在。偷瞄了一眼彷彿知道一切的胡亥,陸子岡只好老老實實地說道:“確實有這個羅盤,你借去做什麼?是想找你的皇兄?”

說到這裡,陸子岡停頓了一下,斟酌了一下詞語,小心翼翼地說道:“醫生已經回到他自己的身體裡,也許你皇兄他……”陸子岡沒有繼續說下去,因為他發現胡亥的表情難看至極,本來就沒有血色的臉容白得像一張紙。

“我知道。”胡亥卻出乎意料地冷靜。他獨自煎熬了半年,什麼最壞的情況都想得無比透徹了。之前的日子他沒有皇兄一樣也可以過,所以他只是想要知道事實真相,斷了自己的念想。

陸子岡攤了攤雙手,無奈道:“雖然我們目標一致,都是找人。但洛書九星羅盤一個月只能啟動一次,而且還是要碰運氣,不一定就能穿越回半年前。這個月算好的日子正巧醫生有緊急手術,錯過了,要是下個月你還沒有改變主意的話,我們可以一起結伴。”

胡亥緩緩地點了點頭。

“所以,留個聯絡方式?等我算好下個月可以啟動的良辰吉日,才好聯絡你啊?”陸子岡已經沒有最開始時的侷促了,目光掃過胡亥全身上下,覺得這個胡少爺恐怕根本沒有手機。

“不用,我會來找你的。”胡亥從口袋裡掏出兩塊東西,放在櫃檯上,淡淡道,“這是謝禮。”

陸子岡的目光一下子就定住了,許久之後才伸出手去,把那兩塊物事拼在一起。

這是那塊碎掉的白玉長命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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