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子岡一個沒有留意到,就發現醫生已經消失了,而他也沒太意外地,就在傷兵營發現了忙得不亦樂乎的醫生。
“你在做什麼?”陸子岡臉色陰沉地擒住了醫生的手臂。
“救人啊。”醫生抹了把臉上濺到的血水,理所當然地說道。
“我們到這裡來,並不是為了救人。”陸子岡沉一聲道。
醫生定定地看著陸子岡,難得地收起了笑容:“你是對我上次在民國年間救了那個人的事情耿耿於懷,是不是?”
陸子岡沉默了片刻,便誠實地點了點頭道:“沒錯。你不應該救他的。”
“那還是個十五六歲的孩子!若是在現代,也不過是初中生而已!你看看這些士兵,他們也同樣不過是十幾二十歲,你捫心自問,是不是真的能硬下心腸?”
也許也是因為想起了當時慘烈的情況,也許也是因為身處滿是傷患的傷兵營導致的心緒煩躁,醫生的語氣尖銳了許多。
陸子岡鎖緊了眉,好半晌才撥出一口氣,緩緩說道:“是的,我的確沒辦法硬下心腸,所以當時也就沒有攔下你袖手旁觀。但如果我們不去找老闆,就不會出現在那裡。我們確實干擾了歷史,這是事實。還好看起來這個小插曲對現世影響並不大,因為我們上次救的可能是一個無名小卒。但這次呢?萬一你救了一個本該歷史上鐵定會死去的重要人物,歷史出現了拐點,這個責任誰來負?”
他後面的話隱去沒說,上次他們在漢朝就直接在漢平帝劉衎的寢宮裡,也是上天保佑,劉衎得的是先天性心臟病,否則被醫生一救,豈不就是完全改變歷史了?
醫生冷冷地甩開了他的手:“倭寇們殺人是想要搶奪百姓的財物,士兵們殺人是要保護家園,殺人是需要動機的,但救人從來都不需要理由。”
陸子岡束手無策地看著醫生繼續埋頭給一名小兵接骨,周圍刺向他的目光令他坐立難安。其他人聽不太懂他們在爭執什麼,但卻都能領會到他是想阻止醫生救治他們。
隨軍的醫官都只是會簡單粗暴的外傷治療,又怎麼能跟一個受過良好教育的現代外科醫生相提並論。即使醫生只是心胸外科而不是創傷外科,可那醫術也是甩隨軍醫官幾條街去了。
傷病營帳中的目光讓陸子岡無地自容,更像是全部都看透了他心中藏有的隱私一般,讓他慌忙離開。
等他出得帳後,便看到一身黑色戎裝的王瑛站在帳外,正靜靜地等著他。
“我不知道你們二人是何來歷,也不知道你們二“我不知道你們二人是何來歷,也不知道你們二人之間有何矛盾。”王瑛淡淡說道,右手戰矛上的紅纓隨著晚風徐徐飄揚,“人生存在這世間,就有矛盾,無法避免。但在軍營,請你尊重士兵為守護家園而做出的犧牲。”
陸子岡怔怔地站在傷兵營帳前,許久都回不過神。王瑛早就離開了,來來去去許多士兵都忙碌得沒工夫在意他,直到太陽移到正午,軍營前傳來陣陣人聲,正是戚少將軍凱旋歸來。
軍營上下一片歡聲,火頭兵早就準備了慶賀的伙食,軍營飄散著一股濃郁的肉香。陸子岡這時才覺得肚子有些餓了,正想尋地方去領吃的,順便幫醫生也領一點。雖然他還是無法贊同對方的行動,但顯然他也無法阻止。
就在這時,他卻被人在背叫住了。
“子岡……陸子岡?”那人的聲音中充滿了不可思議。
陸子岡反射性地回過了頭,卻立刻就後悔了。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和前世的自己長得像不像,因為畢竟前世記憶中的銅鏡看起來比較模糊,但看那人驚愕萬分的眼神,就知道答案了。
“你是陸子岡?”
那人滿身血汙,卻不掩那英俊神武的身姿,正是大名鼎鼎的戚少將軍。他一回到軍營就趕到傷兵營來看受傷的屬下,結果發現了那名疑似倭寇奸細的人正在全力救治傷兵,難免就對和他同行的另一個人感興趣起來,卻不曾想竟是個認識的。
戚少將軍忽然收住臉上的驚疑不定,拉著陸子岡走到一旁稍微僻靜點的營帳裡,盯著他疑惑地問道:“子岡,你不是……不是被處決了嗎?”
陸子岡深吸了一口氣,從塵封的久遠前世記憶中,找到了與戚少將軍的交集,勾唇苦笑道:“想來……是陛下不忍我的技藝失傳吧。”
地方官難當,如今的世道,每次上京述職的時候,都要上繳京官很多年禮,想當初戚少將軍上京的時候,也曾在啞舍變賣過戚少夫人的首飾,當時陸子岡雖然名滿天下,但仍在啞舍幫忙,一來二去,倒是熟識了。那王瑛手中的屈盧矛,就是當年陸子岡在啞舍之中翻找出來,戚少將軍買來送夫人的禮物。
雖然陸子岡給的理由有點離譜,但今上的性子本就難以琢磨,十多年都未曾上過朝,一心求仙問道,當時要處決陸子岡的理由更為離譜,所以戚少將軍也沒太細想就相信了。
他看著陸子岡寸許的短髮,心情頗好地取笑道:“怎麼?一時沒想開,剃度出家了?”
陸子岡也不知道怎麼解釋自己的短髮,沒好氣地反擊道:“剃度出家也比請夫人閱兵的好。”
戚少將軍沒想到自己窘迫的一幕都被故人看到了,若是下屬還好,反正他官職比他們大,倒也不怕他們私下嘲笑,但換了旁人,他就忍不住解釋兩句道:“夫人為我吃了太多的苦,男子漢大丈夫自然要疼老婆。”
陸子岡熟讀歷史,知道這戚少將軍雖然算得上是明朝嘉靖年間的高幹子弟,但卻算不上真正的高帥富。因為他要自己養兵練兵,還要四處打點京官,戚少夫人把嫁妝都拿出來給他,還要操持家務,甚至在幾年後的台州,還要以女子之身上戰場守護整個城池的百姓,真所謂是歷史上少有的奇女子。
想到那個手持戰矛在晨光中堅強而立的女子,陸子岡忍不住說道:“少將軍,對夫人再好一些吧……”他不知道醫生是否能救得別人的性命,因為在他的眼中,那些傷兵都已經是作古的人了。但他真的不忍心那名敢愛敢恨的女子受到傷害,即使他知道自己多說一句話,也不可能改變分毫。
戚少將軍聞言立刻警惕地看了他一眼:“那是我夫人,你可別有什麼歪念頭!”
陸子岡徹底無語,他能有什麼歪念頭啊?王瑛明顯已經是全體戚家軍士兵心中的女神,戚少將軍要防的人海了去了!
“哦,對了,都忘記了,你都剃度出家了。”戚少將軍看到了陸子岡頸間從衣襟處滑出來的長命鎖,想起他的往事,拍了拍他的肩,嘆氣道,“人死不能復生,子岡,看開些吧。”
陸子岡還以為自己藏著的心思被人看穿,瞬間就僵硬在原地,還好他馬上就反應了過來,藉著低頭看長命鎖的姿勢,掩飾了眼中的失態。
戚少將軍身負重職,剛剛打完一場剿倭戰,需要做的事情狂多,自然不能站在這裡陪陸子岡閒聊。但經過他確認了陸子岡的身份,至少能擺脫被監視的待遇了,還專門給他和醫生整理了一間營帳休憩。
陸子岡給醫生領了飯食,兩人在傷兵營中草草吃了一頓之後,稍微休息了一會兒,醫生就又被叫起來檢視傷兵的情況。好在他也不用每個傷兵都照顧,只是需要救治一些隨軍醫官束手無策的重傷兵。陸子岡也沒有再攔阻他,甚至還伸手幫忙,畢竟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路,看過醫務劇的陸子岡總比其他古代人適合當助手。
“怎麼想通了?”醫生嘿嘿直笑,顯然很高興陸子岡能回心轉意,不過也還是不好意思地解釋道,“雖然我們是在歷史之中,但命運是在自己的掌握之中。我們既然已經來到了這裡,萬一歷史上這些人就是命不該絕呢?”
“沒有人說不能改變什麼,對於我來說,我回到的是過去,但現在遇到的人都是活著的。也許這就是上天的安排。”
陸子岡繫著繃帶的手一緊,見他手下的傷兵無力地悶哼了一聲抗議,醫生便連忙接過手去重新幫他綁繃帶。陸子岡站在一旁,苦澀地抹了把臉。
並不是上天的安排,而是他想要來到這個時代,只是……時間上還是差了那麼些許……
“對了,為什麼這回沒有看到老闆啊?”醫生忽然想起了他們穿越的重點,“老闆一般都是在城市裡開古董店的啊……所以我們以前穿越才那麼安全,這回也太危險了。”
“……也許是羅盤出現了問題。”陸子岡回答得有些沒底氣。
醫生很輕易地就相信了,再次專注於救治傷員中。雖然他是一個優秀的外科醫生,但也無法做到百分百地從死神手中搶人,再加上古代的急救設施簡陋,還是有一部分重傷兵遺憾地逝去。醫生也並不太難過,只是感到些許遺憾,畢竟他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外科醫生是見慣了人的生死的,但並不是因為見得多了而感到麻木,反而會因為知道每個生命背後所牽掛的親人家屬們,才會全力以赴。
陸子岡再也沒多說一句話,因為他本身就沒有立場阻止,若不是他對羅盤動了手腳,他們壓根就不會遭遇到這樣的情況。
重傷兵安置好了之後,還有一些其他傷兵來陸續排隊給醫生檢視,一切都看起來是那麼的正常,直到醫生再抬起頭時,才發現坐在他面前的居然是那個黑衣戎裝女子,一想到那個大名鼎鼎的戚少將軍在她面前都唯唯諾諾,醫生就忍不住畏縮,小心翼翼地問道:“夫人,您也受傷了?”
他們現在身處傷兵營,王瑛卻一點都不在意投注在她身上的目光,大大方方地伸出右手遞了過去:“幫我把把脈。”
醫生看著遞到他面前的那隻修長優美的手,很想跟她解釋中醫和西醫的區別,他雖然學過些許中醫藥學,但完全不會把脈好不好?
王瑛也沒催促,因為她的夫君是在山東本地服役,親眷也是可以隨軍的。但她平時並不住在軍營,而是住在附近的城鎮中,若不是昨日她夫君來了那麼一出“請夫人閱兵”,她壓根不會留在這裡。但昨晚倭寇進犯得蹊蹺,她也不能現在就冒著危險離開,索性就住下了。
醫生端詳著王瑛的臉色,忽然福至心靈,開口問了幾句對方的身體狀況,沉吟了半晌,才不確定地說道:“夫人這種情況,很像是喜脈啊。可惜我學的是外科技術,對把脈實在是不在行。”
一旁的隨軍醫官立刻請纓,雖然他醫術不高,但分辨是不是喜脈還是會的。一時傷兵營內人人緊張,戚少將軍和少夫人伉儷情深,但一直沒有子息也是大家都看在眼裡的。只見那名留著山羊鬍子的隨軍醫官診了又診,終於面露微笑地宣佈道少夫人是有了喜脈,已有兩月有餘。
就算王瑛再性格堅毅不似一般女子,此時也忍不住霞飛雙頰,低頭抿唇而笑。
當即就有人呼喝著要去給戚少將軍報喜,可那幾人還未跑出傷兵營,急促的號角就又在軍營上空響起來。
王瑛聽著不同尋常的號角臉色一變,還未說話時,就聽到有人衝進營帳,疾聲享報道:“少夫人!倭寇於牟平縣、蓬萊縣、文登縣三處登岸!少將軍和同知大人已經分別帶兵迎擊,請少夫人回登州城暫
避!”
“不用憑空浪費兵力。”王瑛淡然道,“我就在此,元敬還能如此無用,連老巢都被那幫倭寇端了不成?”
傷兵營內眾人轟然應允,許多自認為輕傷計程車兵,只要是能爬起來的都重新站了起來,穿戴好盔甲,準備隨時上戰場,士氣昂揚。
這是一場硬戰,不遠處不斷有烽火沖天而起。
倭寇登陸是有規律的,他們多來於海上,船在海上行駛必須依靠風力。一定的季節就刮一定的風,倭寇什麼時候在沿海登陸,大致會在哪裡登陸,基本上戚家軍都已經摸得很透徹了。
北風多時南侵廣東,東風多時,西擾福建,東北風或者正東風多時,分犯浙江和江蘇,只有當東南風多時,才直撲山東的登州和萊州。現在分明已經是重陽節之後,早就已經不再刮東南風,可倭寇卻連連登岸,可見這次侵擾不同導常。
醫生再也沒有了休息的時間,傷兵源源不斷地從前線運送過來,有些人甚至等不及救治,在送過來的路上就已經死去,醫生從未經受過如此艱難的搶救過程,到後來整個人都已經麻木。
陸子岡陪在他身邊,寸步不離,是怕羅盤指標恢復的時候他們不在一起。他並沒有醫生那麼忙,所以有閒暇地注意到,醫生其實搶救回來的傷員,大部分都因為再上戰場或者傷口感染惡化的原因,一個接一個地踏上了黃泉路。
所以說,命運終歸是命運,就算他們已經做出了微小的改變,但依舊會被歷史無情地修正過來嗎?
陸子岡無法不讓自己多想,但還是想到了某件讓他膽寒的事情。
所以當他踏入中軍大帳時,絲毫沒有意外地看到那已經穿戴起盔甲的王瑛,正坐在椅子上鄭重其事地擦拭著手中的戰矛。
“《吳越春秋·勾踐伐吳外傳》有云,越王乃被唐夷之甲,帶步光之劍,杖屈盧之矛,出死士以三百人為陣關下。”陸子岡緩緩說道,“屈盧之勁矛,干將之雄戟。屈盧乃是古代善造弓矛的良匠,能與干將並稱,可見其名望。少夫人手中這支屈盧矛乃是令夫君當年在啞舍所買,我當時還在好奇,何樣女子才會喜歡此物。”
王瑛並未說話,而是在擦拭好鋒利的戰矛之後,幾近肅穆地開始整理戰矛上繫著的紅纓。
戰矛上所繫的纓其實也是實戰的需要,並不是裝飾用的。因為當矛刺進或是抽出敵人的肉體時,都會有鮮血噴濺而出。為了防止在戰鬥中被血汙濺得滿身,導致槍桿溼滑,所以纓是必不可少的存在,而且纓的長短多少也是需要調整的。而纓是紅色的,也是因為被血浸染了太多次,不管是什麼顏色最終也都會變成暗紅色。
“元敬曾跟我說過,這是一柄無堅不摧的戰矛,可以刺穿任何阻擋在它面前的事物,不管是敵人還是命運。”王瑛重新系好紅纓之後,抬起頭,目光直視著擅闖中軍大帳的陸子岡,“我很喜歡它,自從元敬把它送給了我,我就覺得這世上沒有什麼可以阻止我想要做什麼。”
陸子岡無語,原來戚少將軍怕老婆是因為這屈盧矛嗎?看來罪魁禍首還是他來著……前世的他怎麼就想不開,把這個惹禍的屈盧矛賣出去了?
“人生存在這世間,就有矛盾,無法避免。”王瑛緩緩地重複著她不久前說過的那句話,“我雖擁有這世間最鋒利的矛,卻也知道終有一天會有一面盾是我永遠都刺不透的。”
她堅毅地揚起下巴,毫不猶豫地站起身,鐵質的盔甲隨著她的動作發出了清脆的金屬碰撞聲。
“元敬練兵,他知道跟京官低頭與他們同流合汙,在歷史上會對他的評價留下怎樣的汙點,但他依舊如此。我也知道和夫君相處,應該和顏悅色舉案齊眉,但我也依舊如此。”
“我知道此去有可能失去孩子,我應該聽元敬的話好好退回登州,但我依舊如此。”
“所以不用來勸我,作為鋒利的矛,一生的命運,就只能是一直向前!”
身著盔甲的女子手持戰矛,目光堅定地向前走著,渾身都透著一股凌厲的殺氣。
“元敬若是死了,我亦不會獨活。”
陸子岡聽得有些悵然,待王瑛即將走出中軍大帳之時,不由得出聲問道:“你們上戰場……就不怕死嗎?”
王瑛沒有回頭,她帶著淡笑的聲音卻隨著晚風緩緩飄來。
“不管上不上戰場,人不都是一樣會死的嗎?”
陸子岡並不知道王瑛有沒有凱旋歸來,因為他很快就發現羅盤的指標快要復位,急忙跑回了傷兵營,拽著醫生到了僻靜處,兩人經過了一陣熟悉的眩暈,終於順利地重新回到了啞舍之中。
啞舍的店鋪內還飄散著小籠包的油膩味道,他們看起來只離開了一瞬間,但事實上他們卻已經在明朝的軍營裡呆上了好幾天。
兩人不管身心都疲憊到了極點,各自找了椅子癱坐了下去,一時間誰都沒有說話。
“對了,那個戚少夫人,後來沒出事吧?”醫生揉了揉眼睛,找到自己丟在一邊的眼鏡戴起來,忽然想起他剛要離開的時候,好像隱約聽到有人說戚少夫人要親自帶兵出征。
“沒事……歷史上,她和戚將軍都活了很久。”
“哦,那就好,他們這一對真讓人羨慕,他們的孩子一定也很牛叉。”
“不……事實上,戚少夫人一輩子都沒有生下孩子……她懷上的這一個,定是流產了……”
“啊?不會吧?”
“而且因為她沒有生下孩子,戚元敬在十年後納妾,本是神仙眷侶的兩人就此貌合神離,最終戚少夫人憤然和離……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啞舍之中再次陷入了沉默,兩人同時想到了那個身穿黑色戎裝手持戰矛的剛烈女子。明明已經是歷史上逝去幾百年的人了,但卻彷彿之前還活在他們的視線中,一伸手,就能碰觸得到。
陸子岡低頭隔著衣服按了按頸間的長命鎖,端詳著手中的羅盤,面上露出了躊躇不決的神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