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情況都維持了好幾周,每天在晚上十點,她都能透過銅鏡見到這位兩千年前的網友,大概半個鐘頭,就強制下線。而霍去病只有每十天才能見到何亦瑤,所以算起來,都快一年了。
“你騙誰啊?連我的臉都懶得看一眼,你在寫的那個東西很有趣嗎?有小爺我有趣嗎?”
這是她明天要交的最後作業,補課班明天是最後一天,然後就要開學了!不過,何亦瑤眨了眨眼睛,抬頭看向桌上的檯曆,突然間醒悟過來,她明天就應該去把這個銅鏡還回古董店了。
雖然,霍去病的碎碎念有些擾人厭,但是她發覺,她已經習慣了每天晚上聽他在那裡倒苦水。她忍不住朝右手邊的銅鏡看去,斑駁的鏡面,顯現出對方青澀但卻難掩霸氣的一張臉。
“你……”何亦瑤想和他好好道別,可是話到嘴邊,卻怎麼也說不出來。這個銅鏡,肯定是真品,買了她,她也買不起。
而且,她真的無法再陪他這樣聊下去了。這一個月間,她為了不改變歷史的程序,什麼都沒和他說,老老實實地當一個聽眾,現在他估計還認為她只是寄居在鏡子裡的女鬼。
“女人,你知道嗎?其實我很少和人說話的。但是對著你,總有說不完的話,也許是因為我根本不認識你,你不認識我的緣故吧……”
何亦瑤一呆,不知道說什麼好。
他這些天發的牢騷,她都聽在耳裡。皇后衛夫子是他的姨母,他舅舅衛青是大漢將軍,他想要上陣殺敵,不想過長安安寧的生活……她總覺得,那是和她無關的另外一個世界,但是在他每天一點一滴的滲透下,她就像是親眼目睹一般,在他的身邊,透過還有些模糊的鏡子,看著他策馬奔跑在獵場上……“女人,記得我說過,要帶你看沙漠草原嗎?十天後,我帶你去看!”霍去病興高采烈地說,何亦瑤能看到他飛揚的雙眉,就像插入雲間的兩把小刀,鋒利而獨特,“我已經主動請纓,讓聖上封我為驃姚校尉隨軍出征了!十天後,一定要等我!”
鏡面已經恢復,但是霍去病振奮的聲音彷彿仍然迴盪在她的耳畔。
何亦瑤心一軟,單手託著下巴呆呆地看著古鏡。她不說多餘的話,只做聽眾,這樣應該可以吧?明天去啞舍,問問老闆,可以不可以把古鏡繼續租給她,她可以把小豬儲蓄罐裡的硬幣都取出來,預付一年的量,應該沒問題吧?
從此以後,何亦瑤的晚上,變得十分精彩。她透過這枚古鏡,看到了塞外誘人清朗的月光,看到了沙場上的血雨腥風,看到了茫茫大漠……
她一邊翻著史書,一邊看著古鏡。
她從史書的字裡行間,看古鏡裡的沙場風雲。
她什麼都沒說,只是陪著他,鼓勵著他,安慰著他,度過漫漫時光。
她的一天,等於他的十天。
元朔六年,他率領八百騎兵,在茫茫大漠裡賓士數百里尋找敵人蹤跡,結果他長途奔襲的戰術首戰告捷,戰鬥二千餘人,匈奴單于的兩個叔父一個斃命一個被活捉。他率兵全身而返。漢武帝立即將他封為“冠軍侯”,贊他勇冠三軍。
她隔著古鏡,看著他奔波數百里,馬蹄下揚起的灰塵,他胸前流下的血,足足遮住鏡面整個長夜。
他說,這是他第一次上陣,就取得傲人戰績。
她什麼都沒有說,只是靜靜地看著古鏡上斑駁的血跡,因為這是他第一次受這麼重的傷。
元狩二年的春天,他被任命為驃騎將軍,獨自率領精兵一萬出征匈奴。剛剛十九歲的他,在千里大漠中閃電奔襲,六天中他轉戰匈奴五部落,一路猛進,並在皋蘭山打了一場硬碰硬的生死戰。在此戰中,他慘勝,雖斬敵近萬人,但他的一萬精兵也僅餘三千人。
她隔著古鏡看著,沒看到他征戰的場面。再見面,已是勝利的畫面。
他說,為了不讓她看到血腥場面,他特意挑選了他們通話的間隔時間來打仗。
她什麼都沒說,這次鏡面上沒有鮮血。但她卻發現,在鏡子背面,多了一道深深的刀痕。
她能看到古鏡上的刀痕。
但,他身上受了多少傷,她根本看不到。
同年夏天,漢武帝決定開展收復河西之戰。此戰,他成為漢軍的統帥,再次孤軍深入,並再次大勝。就在祁連山,他所部斬敵三萬餘人。漢王朝收復了河西平原。從此,漢軍軍威大振,而十九歲的他更成為了令匈奴人聞風喪膽的戰神。
她隔著古鏡看著,看著他腳下的河西大地,看著他意氣風發,看著他的千萬士兵仰望著他……
他說,真想讓她站在他身邊,感受著一切。
她什麼都沒說,因為她知道不可能……
同年秋天,渾邪王和休屠王想要投降漢朝,他前往黃河邊受降。當他率部渡過黃河的時候,突然匈奴降部中發生了譁變。他竟然只帶著數名親兵就親自衝進了匈奴營中,直面渾邪王,下令誅殺譁變士卒。渾邪王完全有機會把他扣為人質或殺之報仇,然而最終渾邪王放棄了。他敢於孤身犯險不懼生死的氣勢不但鎮住了渾邪王,也震住了四萬多名匈奴士卒。河西受降順利結束。
她隔著古鏡,看著那個燭光撲朔,局勢迷離危機四伏的夜晚,他就那樣站在敵人的營帳裡,僅僅用一個表情一個手勢,就將帳外四萬兵卒、八千亂兵鎮住。天下震驚,高呼戰神無敵。
他說,他這次真的是冒險了,但是有他陪著,她就是他的守護女神。
她什麼都沒有說,只是在古鏡的這一邊,默默地鬆開已經捏得不成樣的衣角。
元狩三年,漢武帝為他建造起精美的豪宅,並且囑咐他前往察看。
她隔著古鏡,看到年輕的皇帝眼中對他的器重,看到他身旁笑盈盈的公主。她知道,漢武帝不光只賜予他豪宅,還有讓他和公主聯姻的意思。
他說,匈奴未滅,無以家為也。
她什麼都沒有說,只是看著他說話的同時,放在鏡面上的手,掌紋清晰可見。
她頭一次伸出了自己的手,印上了他的。
他們的手,不光隔著一道冰冷的鏡面,還隔著兩千年的時光。
卻仍有些什麼,脈脈流動。
元狩四年,為了徹底消滅匈奴主力,漢武帝發起了規模空前的漠北大戰。他率部深入漠北奔襲兩千多里,殲敵七萬多人。為了追殺匈奴單于,他一路來到了狼居胥山,率大軍進行了祭天地的典禮。封狼居胥之後,他繼續率軍深入,一直打到俄羅斯貝加爾湖一帶,一路連勝。經此一役,匈奴遠遁,漠南無王庭。他的“封狼居胥”,從此成為中國曆代兵家人生的最高追求,終身奮鬥的夢想。而這一年的他,年僅二十二歲。
她隔著古鏡,看著這場歷史中最高的兵家祭天封禮,看著他站在人生的最巔峰,看著他的至高榮耀。
她在他征戰的六年間,一直陪在他身邊,護在他的胸前。
他說,女人,你真的是女鬼嗎?這麼多年了,你的容貌,居然一點都沒有變……
鏡子上,斑駁的刀痕無數,鏡面卻越來越清晰。
她甚至可以看得到他眼中,映著她的影子。
他說,他平匈奴的理想,已經實現了。他的將軍夢,也已經成為現實了。他幾乎已經完成兒時所有的願望,他也幾乎可以得到他所有想要的。
他說,他想要她。
她什麼都沒有說,只是默默地搖搖頭,把鏡子放在密封的盒子裡,鎖在櫃子的最裡面。
夠了,她對自己說。
她陪他七個多月,看著他一步步艱辛走過,看著他終於爬到人生的頂峰,這就夠了。
他們終究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他寧願他就認為她是個女鬼,永遠的失去了法力,已經魂飛魄散,再也不能相見了。
她要忘了他。
她埋頭學習,把自己的全部注意力放在上,絕不讓自己有多餘的時間去想他。
除了在每天晚上十點鐘的時候,心臟都會抽痛一下,習慣性的看著往常古鏡擺放的位置,然後強迫自己移開目光。
他在做什麼?想什麼?和什麼人在一起?
她咬咬牙,他已經和她沒有關係了。
她怎麼能看著他,慢慢地生病,衰弱,直至死去?
她受夠了只能隔著古鏡看著他,而什麼都做不了,觸碰不了。
她承認自己很懦弱,所以選擇逃避。
生活還是和以前一樣,上學、補課、寫作業……只是每天清晨醒來時,臉上滿是淚痕。
終於,高考結束。她考得很好,告訴父母她應該可以上那所她從小就想進的大學,父母欣喜若狂,她則關上門黯然憂傷。
考試結束了,她空閒了。沒有了理由學習,她開始無法抑制對他的思念。
她終於忍不住把深鎖在櫃子裡的盒子拿了出來,看著久違的古鏡,輕輕摩挲。
這次,一定要告訴他。
雖然他們不能在一起,但是她一定要告訴他。
她喜歡他。
房間裡空曠而寂寞,她就這麼靜靜地坐著,一直等到晚上十點。
她沒有聽到他的聲音,只有一聲清晰的破碎聲——她手中的古鏡,毫無預警的出現了一道裂痕。
然後,她看到了鏡子的那邊覆著一條綢布。
綢布上寫著遒勁有力幾個字。
——阿瑤,下輩子,我們一定要相見。
她已泣不成聲。
“老闆,”何亦瑤站在櫃檯前,把盒子開啟,裡面的古鏡鏡面有了一道裂痕,今天是大學開學的日子,也是正好租下這枚古鏡一年的日子。“這古鏡多少錢,我買下來。”
年輕的古董店老闆看著有了裂痕的古鏡,臉上卻並沒有多少意外的神色,“不用了,你的租金,正好是它的價錢。”
“是嗎?”何亦瑤根本不信,這古鏡對她來說是無價之寶,就算老闆報出一個天文數字,她都會想辦法賒賬償還。
老闆把盒子蓋上,推還給她,微笑道:“現在,它是你的了。”
何亦瑤垂下眼簾,小心翼翼的拿起盒子。
這是她最寶貴的東西。
“對了,還有一個東西,是和這個古鏡一起的。等我找找。”老闆走入後面的房間,一陣翻找後,手中拿著一塊泛黃的破舊的黃布,慢悠悠地走出來。
何亦瑤如遭雷擊,顫抖著接過這塊綢布。
手微微抖動著展開綢布,上面寫著幾個遒勁有力的大字:阿瑤,下輩子,我們一定要相見。
捧著古鏡盒子,握著這塊綢布,她不知道怎麼走出啞舍的,只知道回過神時,她就已經被父母送到了大學校園裡。
新生接待處一片人聲鼎沸,而她覺得自己就像站在另一個空間。
迷茫間,她被人撞了一下,摔倒在地。她拼命地摟著古鏡,但綢布卻飄落在地。
一隻手替她撿起綢布,那是雙骨節分明的手。
她的心忽然揪得死緊,連站起的力量都沒有。
抬起頭,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容。這次沒有隔著古鏡,沒有隔著遙遠的兩千年,沒有戰馬嘶鳴,金戈交擊,塵土飛揚……他的面容清晰而真實。
不同的是,他沒有穿著不離身的鎧甲,只有簡單的白t恤,藍色牛仔褲。
淚水悄然滑落。
那人走到她面前,展開綢布,像是無意間看到才念著上面的字,又像是早知道上面寫的是什麼一樣,用力地說道:
“阿瑤,下輩子,我們一定要相見。”
啞舍裡的的古物,每一件都有著自己的故事,承載了許多年,無人傾聽。
但,它們都在等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