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什麼?當底下的人都是大蘿蔔就行了。況且,叔父大人不是都給你寫好稿子了嗎?你直接抄手心上不就得了?啊?你說你手心容易出汗?那就少說話,用氣勢!用眼神!用眼神壓倒他們!”
項羽懂了,從此在公開場合寡言少語,整個人站在那裡,身披烏金鎧甲,虎皮紅戰袍,迫人的氣勢就會讓上千士兵立刻安靜。
只要他簡單地說出什麼命令,只要他淡淡地用眼神一瞥,就絕對不敢有人出言反對。
在別人眼裡,項羽是越來越像一個真正的上將軍了,但在虞翠的眼中,他還是那個在她的花盆前嘮嘮叨叨,又大隻又囧又呆,又有些可愛的男人。其實就是一隻喜歡碎碎唸的大型犬。對敵人會展現兇惡的牙齒和鋒利的尖爪,而坐在她面前時,就會變回溫和的語調,依稀還是多年以前對著她自言自語的那個少年。
虞翠的花盆也換了一個漂亮的陶土盆,上面畫著絢麗的花紋,是項羽在戰利品中特意挑選出來的。
也許是在土壤裡睡了七年,虞翠破土而出之後,就發覺自己生長得很快。
當然,這是相對於她七年都不發芽而說的,比起普通植物,她生長得還是慢的很,大半年之後,才長出花苞。
那天陽光很好,風吹得她暖暖的。項羽拿來銅鏡,讓她看了下自己的樣子——蛋圓形的花蕾上包著兩片綠色白邊的萼片,可愛飽滿的花苞垂著頭生於細長直立的花梗上。用項羽的話說,像極了正在低頭沉思的少女,娉婷俏立。
虞翠對自己的造型很滿意,但項羽卻拿著銅鏡遲疑地問道:“虞姬,你不要那麼早開花了,若開完了花,是不是就要離我而去了?”
虞翠一呆,她其實覺得變成花了之後,生活了無生趣,就是混喝等死。原本想快點結束這一世,早死早超生,但當她看著項羽用祈求的目光看向自己時,不禁猶豫了。
這個外表彪悍內心其實非常柔軟的男人,若是沒有了她,恐怕肯定堅持不下去吧?
“虞姬,留在我身邊吧!”
罷了罷了,她就認認命,當他的知心姐姐吧?虞翠低垂著的花苞,輕輕地點了兩下。
她現在的整個世界,就是這個綠意盎然的小花園,陽光充沛,空氣裡滿是花草清新的味道,還有項羽。一切都太美好,太安逸了。
這一刻,她完全忘記了歷史的殘酷。
定陶之戰,項梁戰死。
當夜,項羽自傳信士兵那裡得到訊息。在帳篷中,他抱著虞翠的花盆,無聲地哭泣著。
“虞姬,叔父……他……死了……”
虞翠沉默無語,一句安慰的話也說不出來。
她知道對於項羽,叔父大人等同於他的父親。她和他們在一起這麼多年,看著他們吵架、和好、再吵架、再和好,又嚴厲又慈祥的叔父大人,對待項羽又當嚴父又當慈母,等於一手把他拉扯大的。
那個老是說著要把她剷除掉,卻其實一次都沒有動過手的老頭;那個老是被項羽氣得吹鬍子瞪眼的老頭;那個高興時會扶著鬍子大笑的老頭;那個在項羽打了勝仗時,會用力拍拍他肩膀鼓勵他的老頭……
那個有著花白鬍子的嚴肅老頭,就這麼去了嗎?再也看不到了嗎?當虞翠認識到這個問題時,內心湧上一股無法形容的酸澀。
項羽的淚水透過土壤,一滴不漏地滲入了她的根系,他的悲傷和不甘心,如數地傳導到了她的心中。她陪著他一起流淚。
“項羽,叔父大人的願望是什麼?”她問。
“滅秦!”項羽森然道。
“那就完成他的願望吧!”她聽到自己如此說道。
項羽再沒有說話,卻握緊了拳頭。
那一晚,項羽徹底長大,從一個不諳世事喜歡種花養草的少年,變成了令人聞風喪膽的西楚霸王。那一晚,經過項羽淚水澆灌的虞翠終於開了花。
兩片包裹著花苞的萼片脫落,就像是褪去舊衣裳的少女,露出裡面的紅裝一樣花朵。本來害羞而彎著的身體直立起來,昂起的花瓣薄如蟬翼,豔若紅唇,光潔似綢。
素雅與濃豔並存。實在無法想象一棵看起來如同路邊草的柔弱花莖上,竟能開出如此華麗美豔的花朵。
第二天,虞翠看到了傳來項梁死訊的那個士兵。
那樣熟悉的相貌,那樣有特點的丹鳳眼,那樣淡漠的表情,明明就是那個啞舍的老闆!只是沒有穿著那件繡著赤龍的中山裝而已!
虞翠把自己的疑問和項羽說了,項羽極不情願地讓那個士兵碰觸了一下花盆。可虞翠猶自說的口乾舌燥,對方卻一臉茫然,不明白為何上將軍讓自己拿著一個花盆。
敢情是訊號對不上啊!xx電信我恨你!
虞翠更鬱悶了,原來只有項羽才能聽到她說什麼嗎?
項羽更高興了,原來虞姬的秘密只有他能知道。
項羽把這個士兵留在了身邊,做了持戟侍衛。那個人說,他叫韓信。
虞翠的嘴角抽了一下,總覺得這個名字怎麼這麼熟呢?虞翠再次後悔逃掉了那節歷史課。
秦二世二年,項羽率軍攻佔咸陽,至雍丘,與秦三川郡守李由激戰,項羽於萬軍之中斬殺李由,秦軍大敗。
同年,項羽率兵救趙,破釜沉舟,大破秦軍。
同年十二月,項羽率十萬楚軍在鉅鹿大破四十萬秦軍,史稱鉅鹿之戰。
項羽一戰成名。
史書上記載:“楚戰士無不以一當十,楚兵呼聲動天,諸侯軍無不人人揣恐。”
虞翠看著項羽一步步成為了歷史上的那個西楚霸王,卻覺得她所認識的那個少年在漸漸走遠。見到他的次數越來越少了,每天和他說話的時間也越來越少了。
幸好他還不忘天天給她澆水,就連最艱苦最缺少水源的時候,他都不曾忘記。
慢慢的,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他都不會再碰她的花盆,總是遠遠地看著她,用蒼茫的眼神看著她,像是看著一朵單純的花。
她也不知道能做什麼,只能努力保持自己花朵盛開的模樣,能讓他在不安失落時看上她一眼。
在率軍進駐咸陽時,她聽說他燒了阿房宮,殺了許多人,她想找到機會勸他,可惜他總是不出現。
阿房宮一共燒了七天七夜,連空氣中都瀰漫著令她難以接受的煙味,她望著那沖天的火光,聽著遠處悽迷的哭喊聲,只覺得自己身處在修羅地獄之中。
最後他拿回來一個整塊玉雕琢出來的精美花盆,把她移栽了進去。這玉做的花盆雖然看起來美輪美奐,但她卻覺得無比的冰冷。
“虞姬,叔父的仇已經報了,我們這就回家。“他撫摸著她柔軟的花瓣,溫和地說道。可是卻掩不掉他從戰場上浸染出來的渾身戾氣。
她什麼都沒說,如血的花瓣一陣顫抖。
不久,項羽的持戟侍衛換了一個,韓信棄楚投漢,去尋劉邦了。
以前,虞翠曾經聽項羽說起過他的願望。那時候他抱著她坐在陽光下,他們身邊花草環繞,綠意盎然。
項羽的願望,其實非常簡單,他只想有一塊良田,可以種一些菜,自給自足,自得其樂。
但是身為楚國的貴族之後,他的叔父大人不允許他有這種小農思想,硬是逼著他學文習武,承擔起責任。現在為叔父大人報了仇,也滅了秦,項羽開始想家了。
關中的土地肥沃無比,富饒千里,咸陽的宮殿富麗堂皇,美女如雲,但項羽一點都不留戀。這天下,就算他坐了那把椅子,又如何?
項羽知道自己不是當皇帝的料,他只是個將才,並沒有那種野心。在戰場上殺戮多年之後,渾身沾染了洗不盡的鮮血,他只想尋一塊地方,懺悔自己的罪孽,默默無聞地和他的虞姬終老一生。
雖然他的虞姬只是一朵花,雖然他知道她看不慣他最近幾年的變化,但他不得不改變。在戰場上,他經過了無數次的教訓,學會了對敵人仁慈就是對自己殘忍。只有趕盡殺絕,才能更好地保護自己。
叔父死了,跟著他的子弟兵也沒剩多少了,每個人都害怕他的暴虐,都說他太過殘暴。只有虞翠知道,他從來都是個內心溫柔的人。一個可以悉心照顧一顆七年都不發芽的種子的人,怎麼可能會是個冷酷無情的人。
他的身邊,幸好還有她在。只要看著她搖曳生姿的花瓣,他就會得到心靈的平靜,那種血戰之後的空虛,瞬間就可以被抹平。
但是他卻發現,並沒有那麼容易抽身而去。沒有人會輕易放過他。不論是屬下還是敵人。
那個當年為他持戟計程車兵,好象一點都沒老,官拜大將軍,在垓下與他一戰。
韓信三十萬大軍,他十萬。
平原決戰,沒有河流,也沒有關隘,沒有任何花哨。
這是當世兩個軍事奇才的首次戰場對決,也是最後一次。
他敗了,頭一次敗了。
四面楚歌中,他對著她默默無言。他撫摸著她盈盈光澤的花瓣,輕柔地不敢用力。他的手握過劍,殺過人,點過火。但他最初的願望裡,他只是想拿著鋤頭,種田養花。
“虞姬,我死了以後,你怎麼辦?“他不怕死,他殺了那麼多人,手上沾染了那麼多的鮮血,死不足惜。
但是她該怎麼辦?
他知道她是一朵很奇特的花,在土裡呆了七年才發芽,花開了七年沒有凋謝,仍如剛綻放的那一夜般燦爛美豔。
“傻瓜,你死了,我陪你一起。”他聽到她這樣說,細細的聲音,溫柔的,“反正以後沒有人會像你這樣耐心地給我天天澆水,早晚我也會死。”
“好。”他的心中非常歡喜。
她又輕聲道:“這花盆太重,你還是把我摘下來隨身帶著吧……”
他把她小心翼翼地攔腰折斷,然後別在了胸前。
他選了八百人,趁著夜晚突圍向南。他想回到家鄉,傳說一個人死後迴歸故土才能得到永久的平靜。
但他逃到烏江邊時,漢軍包圍了他。江的對面,就是他的故土,他生長的地方。可是他卻永遠都回不去了。
最後低頭看看胸前的她,已經殘破不堪,本來明豔的花瓣凋零殘破。他突然有種錯覺,他就要再也聽不到她說話了。他用盡最後的力氣,把她栽倒了土地裡。
他還是不想她死。雖然無法帶她回家,但他卻不要她陪他一起上路。她是那麼的明媚照人,他沒有權利剝奪她的燦爛。
“虞姬,虞姬,能不能告訴我你的名字?”
“……我……我叫虞翠……是羽卒翠……”
“翠?好名字,羽卒翠……虞姬,最後,我用我的鮮血來澆灌你吧……”
公元前202年,西楚霸王項羽自刎於烏江之畔。
一年後。
“聽說,這裡就是項羽自刎的地方?”一個穿著盔甲的人淡淡地問道。
“是的,韓將軍,項羽就是在這裡死的。屬下親眼見到他在死之前,曾經種了一朵花。那種呵護的樣子就像是對待情人一樣,嘖嘖,真是讓人感慨。”
“那你還記得他種下去的那朵花在哪裡嗎?”那個人繼續問道。
小兵看著一望無際的花海不禁啞然,當年的戰場,已經變成了一片花海。本事嬌媚楚楚靈氣動人的紅色花朵這樣連成一片,紅豔得就像是一片血海,有種說不出的悲壯之感。
“屬下記得,當年項羽的虎頭磐龍戟並沒有人收走,應該就在這一帶……”小兵以為將軍是來找那柄虎頭磐龍戟的,畢竟他聽說過,這位大名鼎鼎的大將軍,曾經在項羽身邊做過持戟侍衛。
那個人在花海里走了走,然後在某處停了下來,低頭撥開濃密的花叢,露出底下的那柄虎頭磐龍戟。青色的戟身很多都被泥土所埋,而令小兵感到奇怪的是,這位大將軍並沒有把這柄虎頭磐龍戟拿起來,而是撿起了靠在這柄虎頭磐龍戟旁邊的一顆種子。
“將軍,項羽是個什麼樣的人呢?”小兵見大將軍低頭對著一顆種子沉思,不由大著膽子問道。
“一個笨蛋。”那人冷冷地說道,“我本指望他能滅秦,卻沒想到他居然會殺掉秦朝宗室,焚燒咸陽宮殿。他做得太過了,所以我才要他償命。只是可憐了這棵虞美人,以後有緣再讓他們相聚吧。”
小兵聽著將軍口中的恨意,不禁一愣。秦始皇暴政,全天下的人都恨不得秦朝覆亡,但聽上去,這位上將軍卻好像並不恨秦朝,而是另有所恨。
“你走吧,你在我身邊這麼多年,以後肯定能扮演好我的。”那人淡淡地說道。小兵舔了舔緊張得乾燥的唇,從他手中接過一個鎏金戒指。
“這是妲己的魅惑戒,可以改變人的相貌,以後你就是韓信,是大漢的上將軍。只是這是你自己的選擇,以後結果如何,勿要反悔。”
“是,是,將軍保重。”迫不及待戴上戒指的小兵已經變成了“韓信”的模樣,匆匆而去,做他的大將軍夢了。
一陣風吹過,吹得這片花海嫋嫋娉娉,那人把頭上的盔甲一摘,露出清秀的臉容,仰天嘆道:“扶蘇,我這算是為你報了仇了……”
後面的聲音卻隱在了風中,沒有人聽見。
虞翠神志不清地看著煞白的天花板。
她是怎麼了?最後的畫面是項羽在他的面前橫戟自刎,滾燙的血灑在了她的土壤裡,她拼命呼喚著他,卻沒有任何回應,只能看著他的血液一點點地被她吸收,被她苦澀地嚥下。
一切都那麼的不真實,卻又無比鮮明。
她好像,做了一個漫長的夢。
躺在床上足足過了半個小時,外面傳來父母起身做飯的聲音,虞翠才醒悟過來,她好像回到了現代。
難道一切真的只是做夢?
她立刻從床上跳起來,由於好久都不曾有身體的感覺,她甚至有點不會走路了,腿一軟,直接摔到了床下。
忍著疼痛,她直接跪在地上爬到玄關,然後目瞪口呆地看著她埋下虞美人種子的地方,已經長出了嫩芽。
“翠翠!你這是怎麼了?”老爹驚訝地追問著。
虞翠無暇理會,跌跌撞撞地站起來,衝到了樓下。她記得街角新開了一家花店,她要買一個花盆和土,把那個虞美人移栽出來。
難不成這輩子,輪到項羽那個大個子轉世成了虞美人的種子?這回換她要把他種出來了?她無法想象西楚霸王項羽變成一朵花的樣子……抖……
虞翠邊鬱悶地吐槽著,邊拍開了那家花店的門。
“歡迎光臨。”一個無比熟悉的溫和聲音響起。
虞翠呆愣地看著這個高大健壯的男人,英俊如昔,只是髮髻變成了利落的短髮,冰冷鐵血的鎧甲換成了休閒的毛衣,還套著一個史努比的可愛圍裙。
“項羽?”虞翠顫抖著唇,不敢置信地問道。
那人溫和地點了點頭,展顏一笑道:“你是虞翠?長的要比我想象中的還可愛。”
虞翠咬著牙衝過去,對著他拳打腳踢一陣暴打。
項羽抱著頭委屈地說道:“我以為你再見到我,會抱著我痛哭流涕呢!”
“死項羽!姑娘我早就想對你這麼做了!別以為花花草草就沒脾氣!吼吼!”
“……姑娘手下留情啊!!”
虞翠抱著項羽的腦袋又錘又打又啃……
“怎麼了?遇到什麼人了嗎?”老闆看到推門而入的醫生滿臉疑惑,不由得挑眉問道。
醫生把買來的早點往櫃檯上一放,咬著方便筷子不解道:“我好像在街角的花店看到昨天我們遇到的那個小姑娘了,她好像正把一個新發芽的種子移栽到花盆裡……不會是你昨天給她的那顆種子發芽了吧?”
“有什麼稀奇的?”老闆淡淡道,“是種子,不管早晚,總會發芽的。不管是一年的種子,還是兩千年前的種子。那種子重新發芽,有緣的兩人應該重新相見了吧……”
“喂!到底那種子是什麼來歷?”醫生對啞舍裡層出不窮的神秘物品還是覺得難以應付。
“沒什麼,啞舍裡的東西,都是古董而已。”老闆微微一笑,啪地一聲掰開方便筷子,“下次買東西不用拿方便筷子了,我這裡也有筷子,用後洗一洗就好了。”
醫生埋頭苦吃,不敢接話了。是誰剛說啞舍裡都是古董的?那筷子肯定也是古董啊!他可不想用幾百年前的東西夾吃的啊!
而且保不準……會是哪個死人陪葬用的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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