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困在這個九龍杯中不能動彈已經四天四夜了,醫生從惶恐不安也已經變成了麻木不仁,因為他試過無數種方法,也不能引起老闆的注意,也不能讓這個九龍杯挪動半分。
也許他命該如此,其實他早就應該死掉了不是嗎?
醫生徹底沉默了下來,聽著店裡古董們的說話聲頹然不語。古董們都歷了千年以上的時光,見慣了人的生死,所以也並未將醫生困在九龍杯的這件事看得很重。
“小兄弟,沒事,這人啊,眼睛一睜,一閉,這一生就過去了。簡單!”博山爐升著縹緲的煙霧,說著不知道從哪聽來的流行句。
“你掛了也沒事,我們也該換地方搬家了。嘖,不過以後扶蘇轉世就不會夭折了,就不知道老闆會不會繼續找尋下去嘍!”玲瓏跳躍著燭火,說的話直來直往,根本沒考慮到醫生的心情。
醫生也知道這些古董們不會人們之間的那些彎彎道道,被玲瓏這麼不客氣地說著,他只是心頭一陣不舒服而已。他不想談自己的事情,遂轉移話題道:“老闆總是搬家嗎?”
“是啊,長期在一個地方待著,老闆的容貌又不變,會引起人懷疑的好不好?”玲瓏輕哼道,“不過還是以前的日子好過,只要換個地方就不會有人再認出來。現在什麼網路發達了,就算是躲到深山裡,也容易被人肉出來。”
“小隱隱於山,大隱隱於市。”博山爐輕笑,“老闆現在做的就很好。”
確實,在這片商業街上,弄了這麼一個不起眼的店面,倒還真不會引起旁人注意,醫生知道啞舍的客人一向少得可憐,不過他想到老闆是三年前才搬到這裡來的,可以推斷出最近若干年來他搬家的頻率越來越頻繁,可見處境也是不妙。
想到這裡,醫生嘆了口氣,他現在都自身難保呢,怎麼又擔心起別人來了?
內間的三青鳥照例在早上八點鐘的時候飛了出來,落在了紫檀木製的架子上,喝了幾口老闆清早特意為它收集的露水,吃著新鮮的竹筍。
醫生看著有些歉疚,一開始說要養著三青的是他,結果也就是一開始幾個月他還能記得給它準備吃喝,後來過完年醫院開始忙碌了之後,就顧不上它了。幸好有老闆照看著,醫生緊盯著三青鳥,看著它歡快地吃著竹筍,清脆的聲音在店內迴盪著,不知道為什麼覺得有些饞。
他都已經好幾天不眠不休,也沒有吃喝任何東西了。雖沒有飢渴的感覺,但他做人做了二十五年,早已經習慣了不時吃點東西喝點水,這四日以來連地方都沒挪動過一下,這讓他有些難以忍受。
“三青.三青?”醫生忍不住開始呼喚三青鳥的名字,也不知道是他的錯覺,還是真的在期待中看到了奇蹟出現,三青鳥竟然在他話音剛落的時候,停止了吃東西的動作,歪著頭朝四周看了看。
醫生立刻如同黑暗中看到了一絲光明般激動,一連串地呼喊著三青鳥的名字。三青鳥也像是真聽到了什麼,棄掉口中吃到一半的竹筍,展開翅膀,開始在店裡面飛舞起來。
當然,隨著被翅膀舞動起來的灰塵,還有一連串古董們的大呼小叫。
“呀!這隻破鳥發什麼瘋啊!老闆剛幫我擦完身體啊!”正太音的青白釉瓷盤氣急敗壞,“小心啊小心!別碰我!我很柔弱的啊!”
“三青你小心點,老闆不是嚴令你不許亂飛嗎?當心被趕出去啊!”這種略帶關心的語氣說話的,是一旁百寶閣上的百鳥朝鳳描金漆盒。
“三青這貨聽不見我們的聲音的,新來的那個九龍杯你就別瞎嚷嚷了!”竹筒笑聲架上的湖州狼毫筆毫不留情地戳破醫生殘存的希望。
啞舍的店面很小,三青鳥雖然身體不算大,但翅膀張開之後外加長長的尾羽,在啞舍店內根本轉不開身。老闆很快被驚動,從裡間走了出來,把三青鳥喚回,帶進了內間。
醫生很失望,他還期待著三青鳥來解救他呢!要是不小心把他碰碎在地,那他就解脫了。不過他也沒料到三青鳥會弄出這麼大的動靜,險些連累到店裡的古董們,連連道歉。
古董們也就是叫得誇張了些,誰讓他們的生活實在是太沉悶了呢?況且他們哪個不是經歷了千百年的歲月洗禮,見慣了大風大浪,這點小插曲算個毛啊!所以誰都沒當回事,轉眼繼續做自己的事情。醫生早就聽煩了喜歡唉聲嘆氣的越王金印嘮叨他當年的往事,聽厭了湖州狼毫筆的酸儒掉書袋,聽膩了百鳥朝鳳描金漆盒的各種女兒家心事的八卦。放過他吧.他越的不適應這樣的生活啊!
而且在給過他希望之後又無情地打破,醫生覺得他的心臟經不起這種折騰了,雖然他現在嚴格說起來,並沒有心臟這個器官。
“啊!皇上!皇上來了啊!”正百無聊賴的時候,一旁的青白釉瓷盤忽然像打了雞血一樣興奮起來為。醫生知道這個固定的時間,應該是那個傲嬌畫師來啞舍臨摹畫卷來了,他天天來報道,幾乎風雨無阻。
醫生也知道這畫師的前世就是宋徽宗越佶,而這個青白釉瓷盤每天看到畫師來的時候,都這樣一副興奮莫名的樣子。今天他終於忍不住發問道:“影青,你是怎麼認出來他是你的皇上的啊?”影青是這個正太瓷盤的名字,青白釉又稱影青釉,所以大家都喚他影青。
影青一直看著那畫師走進內間,直到看不見了才戀戀不捨地收回目光,“自然是認識的,他的容貌還是和當年一樣,只是我當初只是一個普通的盤子,只是遠遠地見過他一次而已。那是個宮廷祭典啊!皇上真是無敵霹靂威武啊!”
威武?醫生黑線了一下,總覺得畫師那小身板跟威武這兩個字是掛不上鉤的,別是認錯人了吧?可是,影青也是宋朝的,還真是和宋徽宗一個年代的。不過醫生忽然想到一個問題,驚訝地問道:“你是說,宋徽宗轉世,居然和以前的他一模一樣?”
“這有什麼的?其實不是什麼人都能轉世的,只有死前執念深重的靈魂,才能略帶著上一世的執念轉世,而轉世之後的相貌一般都會和原來一樣。”影青知道醫生並不是真正的古物修煉的精魄,對於這些常識性的東西根本一竅不通。“
醫生一聽之下恍然,原來書裡寫的那些什麼前世彷彿見過的話,是有根據的。不過他想了想還是覺得有些不對勁,”那扶蘇的轉世,怎麼不會這樣?我還記得老闆有說過,扶功還轉世過女人啊!“醫生永遠也忘不了聽到這個訊息時內心狂奔而過的草泥馬。不過他後來把扶蘇和他分割成為兩個人,倒也沒那麼彆扭了。畢竟轉世成男人或者女人,都是有百分之五十的機率,對於搞醫學的他來說這是正常現象。但以前在啞舍聽說過的故事之中,可沒聽說過項羽那種西楚霸王轉世成嬌滴滴的女生啊!
“那是因為扶功.你的靈魂有一部分被禁錮在長命鎖之中,一直都不完全導致的。”影青耐心地解釋道,因為他在啞舍裡也算是年輕的了,很少有人向他請教,所以一高興說得就多了些,也不管醫生想聽還是不想聽,開始說起一些八卦來。
醫生也正無聊著,權當聽單口相聲了,況且影青正太的聲音軟綿綿的也挺好聽的。他一邊聽著,一邊看到老闆從內間走出來,重新擦了一遍店內的古董之後,拉開櫃檯的櫃門,挑出一套紫砂茶具泡茶。
醫生知道老闆每天喝的茶都不固定,相應用的茶具也不一樣,但是他還是不能適應,那堆名貴的瓷器陶器就如同妃子一般,一邊打得頭破血流一邊跪求老闆寵幸
雖然知道老闆聽不到,但醫生還是對這個混亂的世界絕望了
這尼碼哪裡是啞舍啊!這裡的古董個個都會說話的有木有!!!
時間已經到了第六日的晚上,醫生已經認命了。
三青鳥可能是因為上次鬧出的亂子,被老闆關在了裡間,每天都由老闆送清水和竹筍過去給它吃,再也沒有出來過。
古董們在千年的歲月中早就習慣了生命的逝去,除了和醫生已經聊出感情的影青顯得有些悵然外,其餘都各做各的事情。醫生雖然還沒有活夠,但他在醫院之中也見慣了生死,他現在的情況也好比被告知患了重病,被判了死刑。
一開始也有怨恨,但也麻木了。誰叫他這麼苦逼啊!
不過在內心的最深處,也有著一絲的期待。老闆一定會救他的,他莫名地如此信任著。
“咦咦?老闆居然拿出一罐酒來?真少見啊!今天不喝茶改喝酒了?”啞舍店內一陣騷動,醫生也看了過去,果然見老闆抱著一個小罈子,朝他這個方向走了過來。
“哦哦!喝酒是需要用九龍杯的,老闆你確定你不是故意的?”周圍的古董唯恐天下不亂地起鬨著,醫生髮誓他看到了老闆唇邊一閃而現的笑容。
不是說他聽不見的嗎!
還沒等醫生反應過來,便發現自己已經被一隻冰涼的手擎了起來。周圍的鬨笑聲越發響亮,醫生萬分適應不良,雖然知道這些古董是寂寞得長毛了,但他也沒意願讓他們圍觀吧!
好吧,在這種情況下,不想讓他們圍觀也不行
醫生感覺到自己被老闆拿在手中,細緻地用軟布擦拭著,那種力道不輕不重,恰到好處地拂去了他身上的灰塵,他這才醒悟過來,這六天當中,老闆每天都要擦拭店內的古董,可是獨獨漏過了他!
就是說,其實老闆是真的知道些什麼!
醫生覺得整個人又有了活下去的希望,緊緊地盯著老闆近在咫尺的容顏,希望能從他的臉上看到一絲端倪。可是老闆依舊是那種平日裡掛在臉上的淡淡笑容,別無二致。
透明如琥珀般的酒液倒入了九龍杯中,啞舍店內立刻瀰漫了一層香醇的酒香。
“啊!這是儲存了千年以上的杭城秋白露啊!好想喝啊!”玲瓏的燭火跳動了起來。
醫生在內心腹誹,就她那樣還能喝酒?這種純度的酒澆上去,她直接就自焚了吧!
聽著周圍古董的聒噪聲,醫生只覺得整個身體都被泡在純度極高的酒液中,就像是喝醉了酒一樣,意識漸漸飄離。
眼看著老闆拿起了九龍杯,俊秀的臉容越靠越近.喂喂!這樣把他當杯子使,真的可以嗎?
醫生沒挺到最後一刻,便陷入了一片黑暗。
夜晚中的住院處,和平日裡一樣寧靜。
老闆拿著九龍杯,避過了值班護士,像是早就認識路一般,直直地朝一間病房走去。
病房的門一推即開,一眼就可以看到病床上正在沉睡的醫生。病房之中只亮著一盞床頭小燈,幽幽地映照在沉睡不醒的醫生身上,更加增添一種詭異氣氛。
老闆卻只在對方身上停留了一眼,便朝病房的角落看去,淡淡地說道:“已經給了你七天時間,這下你該死心了吧。”
在黑暗的角落陰影之中,走出一個穿著連衣帽衫的男子,臉容被遮擋在帽子之中,只有些許銀白色的長髮隨著他的動作流瀉下來。“他是我皇兄,你把我皇兄藏在哪裡了?”胡亥的聲音透著一股化不開的疲憊。他本來計劃得好好的,只要封印了屬於現代這個男子的靈魂記憶,那麼屬於他皇兄部分的魂魄就應該佔據這具身體。可是他等了七天,卻什麼都沒有等來。
唯一的解釋就是這個人不是他皇兄,可是,不是的話,老闆怎麼能對他如此親近?
不,他不相信。
老闆笑了起來,這次的笑容卻帶著一股化不開的溫柔,“他不是你皇兄,他不是扶蘇。”
胡亥愣住了,因為老闆語中的堅定。難道真的是他認錯人了?可是老闆不會忍不住不接近他皇兄轉世的!難道一直是老闆在用障眼法?可是經常出入啞舍的人還被老闆特殊照顧難道是之前的那個送無字碑的人?
胡亥想到這裡,便覺得留在此處已經沒有意義,舉步朝病房門走去,在和老闆擦肩而過的時候,他停滯了一下身形,想要說些什麼,卻並沒有說出口,反而加快了腳步離去。
老闆聽著走廊裡的腳步聲漸漸遠去,這才朝病床走了過去。醫生已經睡了七天,臉上的氣色灰敗到了極點,老闆扶著他的上身起來,把九龍杯湊到了他的唇邊。
九龍杯之中的秋自露被慢慢地渡入醫生的口中,老闆看著九龍杯上的那道血痕隨之消逝,滿意地笑了笑。只是那笑容隨即斂去,他轉頭朝胡亥剛剛停留的那個陰暗角落冷冷看去。
一隻赤色的小鳥歪歪扭扭地從暗處走了出來,忐忑地和老闆對視了一眼,驚嚇地展翅從窗戶飛了出去。
嗚!主人好壞啊!走了也不叫醒它!這個人這麼兇幹嗎?它什麼都沒看到啊!嗚!
醫生再次醒過來時,發現自己躺在醫院裡。
醫院的領導和同事都來了,給他做了一次全方位的身體檢查,最後還是沒有查出他為什麼昏迷了七天。醫院方面以為是繁重的醫療任務造成的,特意批了他七天帶薪假期。
醫生當然知道他昏迷的原因,但他不能說啊!說出來的話,可能不止工作要丟了,他自己肯定也會被丟到精神病院去了。
“老闆,你說你聽不見這些古董的話,不會是糊弄我呢吧?”醫生開始享受七天假期,但他決定哪裡都不去。賴在啞舍裡就挺好的,何必去擠火車坐飛機出去玩?他其實很宅啊!老闆比他更宅。
老闆用哥窯茶壺沏了一壺鐵觀音,聞言微笑道:“古董還能說話?你肯定是做夢呢。”
醫生撇了撇嘴,他分不清老闆是在敷衍他還是說實話。他醒過來之後,自然就聽不到那些古董們的聒噪聲了,可是即使聽不見,他身處啞舍之中,也能察覺到一絲異樣的感覺。“喏,我和你說哦!這博山爐還挑剔我給他用的是低等香料,那兩盞長信宮燈是姐妹,左邊的那個活潑,右邊的那個不愛說話。你看你看!左邊那個燭火跳動得多厲害!”
“那是因為那個位置是門縫,有風吹過,燭火自然跳動得厲害。”老闆無奈地笑笑。
醫生無語,難道那一切真的都是夢境?可是未免太真實了一些吧?他的想象力什麼時候那麼豐富了?
習慣性地拿起杯子就要喝茶,但醫生忽然想到那些跪求老闆寵幸的沒節操的杯子,好像自己手中的也是其中一個.
“怎麼?不喜歡喝鐵觀音?”老闆看到醫生拿著杯子一臉古怪的相面,疑惑地問道。
醫生放下杯子,勉強地笑笑道:“怕手滑把這古董摔壞了,我還是去超市買一次性紙杯吧。”雖然不能確定自己究竟是不是在做夢,但心裡已經有了疙瘩,不能用平常的眼光來看待這一屋子的古董了
老闆失笑道:“用不慣這個的話,你可以用那個九龍杯。”
醫生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只見那個九龍杯,就放在百寶閣之上,還是在那七天裡放置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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