啞舍

第17章 無字碑

陸子岡知道自己很天真,下圍棋的人都知道,棄子是一種很必要的戰術手段,不光在弈棋中如此,在戰爭中,宮廷中,朝野之中,都是如此。

沒有人想成為棄子。那位知聰。若是沒被武則天是受推下山崖,說不定已成為成功的商人,有著自己的事業和家庭,過著幸福的日子。那個淑蓮,若是不被武則天毒死,說不定已到了年紀,脫離了這座吃人的皇宮的尋著一個好人家嫁掉安心過日子。而他現在附身的這個小公主,若是能安然成長,說不定又會是一個太平公主,或者不遜於她母親的奇女子。

陸子岡越想越覺得難受,被禁錮在一具陌生身體裡的感覺越發古怪起來,忍不住想要掙脫而出。此時,他已經隱約聽到殿外模模糊糊的說話聲,知道武則天恐怕是已經回來了。

想要掙扎著離開這裡,陸子岡卻驚異地發現自己附身的小嬰兒正隨著自己的意願,揚著手揮舞著。這和前兩次只能看只能聽不一樣,也許是這具幼小身體內的靈魂還沒有多少自己的意志,所以很容易地就被陸子岡所控制。

可是陸子岡還是無能為力,畢竟這個小嬰兒連翻身都困難,他還能逃到哪裡去?

只聽見一串環佩清脆的響動,一名雍容華貴的女子出現在陸子岡面前。她身披淺黃銀泥銀泥帔,上有五彩翟紋,身穿硃色羅緣袖邊的深青色闕翟禮服,梳著望仙髻,頭插九玉簪,描著拂煙眉,用的是波斯傳來的螺子黛,已經是這個年代頂級的描眉材料。

武則天要比上次的她更富態一些,表情卻很凝重,陸子岡接觸到武則天覆雜的目光,就知道她正在做激烈的思想鬥爭,要不要用女兒來換她的前程。

但是顯然給武則天猶豫的時間並不是太多,陸子岡眼看著那塗著紅色蔻丹的手朝他的脖頸伸了過來,那畫面就像刻意放慢動作的恐怖電影,讓他條件反射地驚叫出聲。當然,他一開口,也不過是嬰兒的嗚哇聲,再衝破喉嚨之前,卻被武則天先一步捂住。

陸子岡頭一次有了正在被謀殺的感覺,雖然某種意義上他已經死過兩次了,但前兩次醒過來時都是瀕死狀態,這次卻是實實在在地目擊“自己”被謀殺的現場。

可是無論他如何掙扎,都無法改變這個現實,漸漸地視線越來越模糊,陸子岡深深地看著近在咫尺的武則天,想要把這一刻的她印在腦海裡。包括那顆從她眼中滑落的淚滴。

武則天看著自己眼中的淚滴掉落而下,砸在了小嬰兒已經停止轉動的眼瞳中,一股深刻的悲傷從心底湧起,她抬手合上那孩子的雙眼,失聲痛哭起來。

“來人啊!快傳御醫!”陸子岡好半晌都沒回過神,那種感覺是在太真實了,真實到幾乎懷疑現在是不是真的被武則天謀殺了。可是當他在睜開眼睛時,視線迷離,好一會兒才發覺自己正低頭吃一張肉餅,一滴滴的水珠砸在盤子裡。他盯著看了片刻,才發覺附身的這個女子在一邊吃一邊哭。

抬起頭,陸子岡看到牆邊梳妝檯的銅鏡裡模糊地映出一個影子,這個女孩只有十幾歲,長相很似年輕時候的武則天,尤其那股眉宇間的氣質尤其相像。

陸子岡猜出了這位姑娘的身份,是武則天的外甥女,賀蘭姑娘。因為唐高宗李治的特別關注,被武則天認為是潛在的後宮威脅,所以在一次宴會中,用一張有毒的肉餅結束了她花朵一般的生命。而顯然,這張肉餅應該是武則天親手遞給她的,所以他現在就附身到了這姑娘身上。

陸子岡想不著痕跡地在這個隱蔽的房間內找尋武則天的身影,卻毫無所獲。

難道武則天不在?陸子岡很失望。

賀蘭姑娘只吃了兩口肉餅,便放了下來,顯然以這位姑娘的冰雪聰明,自然知道自己今日已沒有活路。武則天已經是當朝的皇后,不光在後宮一手遮天,在朝政上也有一定的影響力,可以說她想要誰死,誰就要死,連掙扎的權利都沒有。

“最後賀蘭有幾句話,不知道小姨你肯不肯聽。”賀蘭姑娘低頭抹掉臉上的淚水,淡淡地開口說道。

“孩子,你說吧。”熟悉的聲音響起,竟是在賀蘭姑娘身後,陸子岡才知武則天竟一直都在,不知道是不是愧疚,並沒有站在自己外甥女的面前。

“為什麼.”賀蘭姑娘的話說到一半,卻不知道為什麼沒有繼續下去。陸子岡卻忽然感覺到自己可以控制這姑娘的手指,有了上次附身小嬰兒的經驗,陸子岡嘗試著接著賀蘭姑娘的話頭開口道:“為什麼.殺我?”

武則天並沒有注意到中間這段可疑的停頓,對於將死之人,她一向都有最好的耐心。“孩子,你是無辜的。要怨,就怨你為什麼長得這麼漂亮,漂亮到你姨父都想到你。你可能認為小姨心狠手辣,但你不懂。男人都是喜新厭舊的,越得不到的東西就越要得到。雖然本宮已經貴為國母,可是卻全部依附於你姨父,他一句話就可以置本宮於萬劫不復之地。所以本宮只好將你送到西天佛祖那裡,早登極樂。”

陸子岡沉默了下來,他知道武則天說的不錯,當年王皇后是何等風光,外戚勢力如何龐大,不也被武則天取而代之?陸子岡心驚肉跳地等了片刻,發覺這具身體裡的賀蘭姑娘已經失去了意識,並沒有再說話後,便大著膽子藉著賀蘭姑娘的口,將自己的疑問問了出來:“你所求的,是什麼呢?連自己最親的人都親手殺死。”

武則天察覺到賀蘭姑娘對她的稱呼都省去了,但也沒有多計較什麼。她在賀蘭姑娘的身後,看著這位少女娉婷的背影,忍不住惆悵起來。她的那個孩子,如果當年活下來的話,恐怕也有她這麼大了

“本宮所求的年少的時候,是為了能讓本宮的母親不再受欺負。年紀再大一些的時候,是為了能不在這座宮殿裡寂寞地死去。再後來,是想當他的的妻他的後。可是現在,本宮年華已老,他卻正當盛年。古人云:‘妻者,齊也。’本宮可以擁有無上的權力,代替皇上打理後宮,甚至處理朝政。看似風光,可只不過是皇上手中的工具而已。看不順眼了,便可以輕易拋去。本宮只能擁有更多的權力,來保證自己的後位牢固。”

陸子岡能感受到武則天的手撫上了賀蘭姑娘的髮髻,像是緬懷著什麼。他微妙地感覺到,武則天其實在懷念當初自己親手殺死的小嬰兒。還是不一樣的,儘管武則天后來會逼死自己的親生兒子,但那也是因為後者成為了她登基道路上的障礙。再加之年長的李弘政見與其不合,母子之情越發淡薄,最終武則天已經不能把他看做自己的兒子,而是一個對手。

可是當年在搖籃裡的那個小嬰兒是無辜的,也怪不得武則天對後來出生的太平公主無限寵愛,某種程度上也是懷著對那個小嬰兒贖罪補償的心理。

“值得嗎?”陸子岡聽見賀蘭姑娘的聲音幽幽地傳來,這是他一直想問出口的問題。

“沒有侍奉父母膝下,本宮不是個好女兒。沒有保護好自己的孩子,本宮不是個好母親。沒有遵從夫綱替夫君納妾,本宮不是個好妻子.本宮當真是孤家寡人啊”武則天撫在髮髻上的手一愣,接著便是一聲長長的慨嘆,在幽深的宮殿裡越發寂寥,“不過,只有站在最高位置上的那個人,才能被稱之為孤家寡人。”

陸子岡大驚,沒想到此時的武則天,已經有了篡位為皇的念頭。

武則天收斂心神,眯起了雙目,開始發覺有些不對勁起來。她這個外甥女一向柔弱,絕對不會問這些彎彎道道的問題,但凡這姑娘有一點主見,她也不可能如此輕易地逼她吃下毒餅。這些年間一直繚繞心頭的疑惑讓她越發不安,武則天的手向下而去,按住賀蘭姑娘的肩膀,一使勁地把她的身體轉過來,厲聲問道:“你是誰?”

聲音卻在看到賀蘭姑娘的面孔時戛然而止,軟倒在她懷裡的少女唇邊溢位黑血,已經赫然故去,只是那雙被淚水沖刷過的眼眸清澈無比,透著一股令人心悸的亮光。

武則天呆愣了片刻,總是有一肚子的疑問,卻不知道該像誰去詢問,只好茫然地伸出手,緩緩地替賀蘭姑娘合上那雙不甘心的眼睛。早就有人說過,歷史是個小姑娘,在不同人的眼裡有著不同的打扮。

記載歷史的文字中,早就滲透了權力的改造。縱然中國的文字最講究橫平豎直,但歷史卻早就在這看似規整的文字中扭曲變形。

但是有些東西是不會變的。

陸子岡依然記得,前幾年他曾經去過一次洛陽奉先寺,那尊盧舍那大佛便是依據著武則天的形象塑造的。這尊被譽為光明普照的慈悲之佛,沒有了武則天的嫵媚與威嚴,全部化為了莊嚴與慈悲,而今日睜開眼睛時,他竟幾乎與那日的自己一般,有股想要頂禮膜拜的衝動。

可這並不是看到十七米高的佛像時的感受,而是面前的武則天身上所具有的女皇威嚴與氣勢。

她身上再華貴的服飾與禮服,都再也入不了陸子岡的眼,在他的視線中,雖然已經頭髮花白的武則天,卻正是處在她人生的最頂峰。

陸子岡的大腦瘋狂地轉著,這次他又傳到誰身上了?他本以為這次再睜開眼睛,也許就是倒黴的李弘那小子。但看武則天已這般年紀,恐怕是她愛惜羽毛,並沒有親手送自己的大兒子上路。而這些年間,也一直沒有親手殺死過誰。

這其實很正常,她現在已經是天下間最有權勢的那個人,古往今來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女皇帝。她想要誰死,自然會有無數人響應代勞,她又何必髒了自己的手呢?

那麼,他現在有附身在哪個倒黴蛋身上呢?

視線裡除了武則天外,還是沒有其他人,黑沉沉的宮殿就像是某種吃人怪獸的內部,散發著一股令人作嘔的血腥味道,跳動的燭火映著武則天的面容忽明忽暗,根本看不清楚她臉上的表情。

陸子岡這是感覺到手中的稠膩觸感,才發覺自己附身的這個人腹中被人刺了一刀,血流不止,整個宮殿內瀰漫著的血腥味正是從他身上散出來的。究竟是誰惹得這一代女皇如此暴躁?正絞盡腦汁地思考時,陸子岡忽然聽到武則天率先開了口。

“薛懷義,不要以為朕真的需要你。朕已經七十二歲,難道還需要有人侍寢嗎?你不過就是個男寵,還以為自己真的是什麼大總管大將軍嗎?”武則天的聲音已經蒼老,但卻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壓。

陸子岡這才搞清楚自己附身的這個人是誰。薛懷義,也就是武則天登基後的第一個男寵,不過很多歷史學家認為,當時的武則天已經年逾花甲,根本不可能有哪方面的需求。她只不過是想向天下人證明,男人當了皇帝可以三宮六院七十二妃,那女人當了皇帝也可以。

這是某種意義上的形象工程,但薛懷義顯然會錯意了。

后妃再受寵,也不過是在金銀珠寶綾羅綢緞上多加賞賜,最多便是福及家族。而男人受了寵,便從官職上體現出來。薛懷義被榮華富貴迷花了眼,虧空國庫,火燒天明堂,最終連一直縱容他的武則天都無法再忍下去了。

不同於前四次的經歷,陸子岡頭一次,覺得自己附身的這個人該死。所以他忍不住揚起嘴角,輕笑了起來。

武則天雙目銳利起來,死死盯著他,從薄唇間擠出一句話道:“你是誰?”

陸子岡一怔,他沒想到武則天能看出來。他一時也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回答,說自己是一個錯亂時空的旅行者?這話說出來他自己都不信啊!

“朕以前見過你。”武則天閉上了眼睛,像是陷入了悠久的回憶當中,“賀蘭死之前,你是不是也在?”

陸子岡低頭看著胸腹的血,心想幸好他感受不到疼痛,否則他又怎麼可能心平氣和地陪這位女皇聊天呢?“更早之前,我也在的。那個嬰兒被你掐死之前,那個淑蓮被你毒死之前那個知聰被你摔死之前”

武則天的雙手一陣抽搐,她這輩子親手殺的就這麼幾個人而已,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的內情近日卻被此人一一道來,這讓已經沒有敬畏無所恐懼的她感到無比的恐慌。

如果不是神靈,又怎會知道的如此清楚?

“你是來審判朕的嗎?”武則天重新睜開雙目,已經微垂的眼角卻透著一股精芒,“那麼你說,朕究竟是個好人,還是壞人呢?”

陸子岡苦笑,如果單純能用“好人”,或者“壞人”這樣簡單的詞語來評價一個人就好了。

“沒有人能審判朕,”武則天從軟榻上站了起來,走到陸子岡的身前,居高臨下地垂目而視,“就算是神靈都不可以,就連我自己也不可以!”

所以,在她死後,乾陵之前才會立上無字碑嗎?

是因為,女皇自認為這個世上,沒有人有資格為她蓋棺定論嗎?

陸子岡感覺薛懷義的身體緩緩地向後軟倒,他儘可能睜大眼睛,想要把女皇最後的聲音印在腦海裡。

他知道,這次之後,恐怕就再也不會見到她了。

在逐漸模糊的視線中,女皇巍峨挺立的身影,和奉先寺那尊普度眾生的盧舍那大佛,慢慢地重合在了一起.·四·

再次睜開眼,陸子岡失神地看著手中被拼成一體的田黃石無字碑石刻,久久都回不過神。

這是他的手,他的身體。但他的靈魂好像還流戀在一千年前的那個世界中,就像做了一場大夢,不願醒來。

櫃檯旁的茶香依舊,茶杯上甚至還飄蕩著熱氣,在旁人來說只不過是一眨眼的時間,他卻已經在女皇的生命中轉了一個來回。

陸子岡抬起頭,看到櫃檯裡的老闆依舊淺淺地笑著。那雙深邃狹長的黑瞳中,像是看穿了什麼,但卻從未點透。

“陸先生,這田黃石無字碑,應是在乾陵地宮內,供奉在武則天牌位上的明器。”老闆捧著茶杯淡淡道,“雖然官方說乾陵從未被盜,但古往今來能人輩出,恐怕這乾陵也遭人毒手了。”

陸子岡艱難地點了點頭,若沒有剛剛的神奇遭遇,也許他還會反對老闆的這種說法。

“既然是明器,那麼放在陸先生手中,恐怕也會遭來禍患。不如將這半截轉讓給我吧,讓無字碑能重新完整。”老闆誠懇地建議道。

陸子岡猶豫了一下,對於他來說,這無字碑的意義當真不一樣,可是老闆的提議卻讓他無從反駁。兩截無字碑刻合成一體,才是最好的歸宿,他很想開口買下老闆手裡的另外半截,不過不用問也知道那肯定是天價,只是實習研究員的他根本承擔不起。

老闆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般,放下手中的茶杯,適時從櫃檯裡拿出一個錦盒。“談價錢的話,就太傷感情了,我用其他古物跟你交換。”

陸子岡不為所動地朝錦盒之內看去,卻在這一眼後,視線再也收不回來了。在錦盒之內,靜靜地躺著一柄細長的黑色小刀,刀身還有著奇特的波浪型紋路。

陸子岡的心底湧起一股難以言語的熟悉感,但他卻發誓這輩子絕對沒有見過這種刀。

“呃這是水果刀?”

“.”

在啞舍的店門外,有名穿著連帽衫的男子正靠在巷子裡的陰影處而立,他肩頭站著一隻巴掌大的赤色小鳥,正用尖喙仔細地梳理著自己的羽毛。

那名男子正一瞬不瞬地盯著啞舍,透過不甚透明的雕花窗戶,可以模糊的看到兩個人影。

不久之後,陸子岡推開啞舍的雕花大門走了出來,站在陽光之下深呼吸了許久,才捧著那個錦盒離去。

穿著連帽衫的男子立刻在陰影中跟了上去,動作急促地讓那隻赤色小鳥被甩了出去。

撲騰了幾下翅膀,赤色小鳥用爪子抓住了那名男子從連帽衫下飄動出來的幾縷長髮,險象環生地重新落在他的肩膀上。歪著頭看了下主人露在外面的銀色髮絲,赤色小鳥努力地把這幾縷長髮一點點的塞回連帽衫中,這才滿意地啾啾輕叫了幾聲。

主人!求誇獎!

可惜他的主人沒有同往日一樣愛撫它。

主人從那個有銀光閃閃的大墓裡出來之後,好像就變了好多。赤色小鳥耷拉著腦袋,覺得自己已經不受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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