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90年,洛陽。
年僅九歲的劉協踮著腳趴在被木條封住的木門前,從拳頭大的縫隙中,面無表情的看著外面混亂的場面。
昔日美輪美奐的宮室變成了人間煉獄,只因為董卓董相國堅持要遷都長安了。
劉協不懂為何董相國要他拋棄這處他從小生長於此的地方,但他記得那男人眼中嗜血的瘋狂。和他腳下躺著的那幾名進言阻止計程車大夫,還有那手中長劍上滴落的鮮血。
雖然他只有九歲,但也知道董卓也不一定需要的就是他,就像半年前被鴆死在他面前的皇兄一樣,他不聽話,董相國完全可以不眨眼地殺掉他,隨後再在宗室中選出一個聽話的當皇帝。
順吾者昌,逆吾者亡。
儘管還沒有人對劉協說出過這句話,但他卻奇妙地領悟了,然後變得越發的沉默和順從。
他只是想要活下去。
劉協沉默地看著遠處驟起的濃煙,只看方向,便知道那一定是南宮的正殿德陽殿,那殿中廣闊的可以容納萬人,殿周圍還有池水環繞,玉階朱梁,他記得他小時候最喜歡偷偷跑到那裡看那金柱上鏤空的仙女圖形。德陽殿高大雄偉,據那些黃門吹噓,說是在離洛陽四十多里外的偃師城,都可以望見德陽殿和朱雀闕鬱郁與天相接。他當時還覺得肯定是那些黃門在討他歡心,但此時卻忍不住在心下幻想。不管這話是真是假,讓那些駐紮在洛陽附近,居心叵測地要聲討董卓的袁紹孫堅等人,看到這道焚燒宮室的濃煙時,會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
劉協被關在了洛陽城外的南苑之處,這裡是他父皇漢靈帝最喜愛的遊樂之所,也是最大最奢華的,連周邊的那些顯陽苑、顯明苑、靈昆苑都比不上。劉協看著那些他曾經很喜歡的綠苔滿布的臺階,臺階之上已經佈滿了鮮血,紅色的液體在綠色的苔蘚之上蔓延開來,逐漸覆蓋了其原本的顏色,最終被人踩成令人作嘔的灰黑色。
庭院樓閣的裸泳館之間渠水環繞,往日碧波泛舟的水渠之中,沉沉浮浮的不是昔日那些長夜飲宴中的歡笑言樂的美女,而是一個個死不瞑目的屍體,那慘烈的畫面讓劉協想要移開目光都非常困難。
不禁會想,萬一自己有一天,也成為那個畫面中的一員,便會忍不住地寒意刺骨。
不,他只是想要活下去。
他知道現在時局不好,即使他身為天子,也和那人眼中的一條狗沒有什麼區別,隨意地鎖在這殿內,連看守的兵都去搶奪宮中的珠寶財物了,根本沒人想起他來。看著天邊如血的夕陽,劉協恍惚地想起,已是快有一天都沒人送過東西給他吃了。
“陛下……”身旁伺候的小黃門聽著外面的喊殺聲,哆哆嗦嗦地想要勸回自家小陛下別再看了,但卻在劉協的一個瞥眼之下熄了後面的話語。
是的,他們被關在這裡已經好幾天了,那些士兵們一點都不把劉協當皇帝看待,不給他們吃的,還要他們拿金銀珠寶來換吃的,現在他們身上的東西都被搜刮得差不多了。那些士兵們見沒有什麼油水可以撈,便拿木條封了殿門,反正也吃準了他們跑不出去,徑自去燒殺搶掠了。小黃門自認他沒那個膽量去看外面的情況,但也總需要有人看著,也許會有人想到他們呢……
劉協把目光調了回去,他並不是想要看那些場景,但他必須要強迫自己去看,還必須要讓自己記住這一切。否則他就會忍不住去反抗什麼,去鬥爭什麼。
餓肚子的感覺非常不好受,劉協用小手摸了摸癟癟的肚子,已經完全聽不到咕嚕咕嚕嚕作響的聲音了,他也不知道董卓把他扔到這裡來,是當真怕他被人掠走,還是想用一個名正言順的藉口除掉他。
在他深吸了口氣,再次踮起腳往外檢視的時候,忽然看到殿門外不知道什麼時候站了一個人。那人穿著一身寬袖緊身的繞襟深衣,黑色的直裾優雅地垂在腳邊,從劉協的這個角度,根本看不到他的臉容。只是有些奇怪,在這樣兵荒馬亂的年代,還能看到一個衣衫纖塵不染的人物,當真是難得。
劉協也顧不得想這許多,他被關的地方偏僻,少有人經過,此時好不容易見到一個活人,便連忙高呼起來:“先生!先生!”
那人果然沒走開,卻也沒說話。
劉協舔了舔乾燥起皮的唇,他是餓慘了,見對方並不言語,便急急呼道:“先生,可有吃食乎?吾有物易之……”他也不好意思自稱朕,因為他這個天子本來就是個笑話。
外面還是沒有什麼動靜,劉協頹然地耷拉著肩,在這亂世,吃食可要比金銀珠寶還要貴重,對方又怎麼可能這麼隨便就答應?劉協伸手入懷,想要去摸懷中那個從不離身的小包裹,最終還是摸到一片空,有些茫然。那裡本來應該放著傳國玉璽和氏璧,是他皇兄臨死前鄭重其事地交託給他的,他一直以來都小心翼翼地貼身藏好,就連董相國想要都裝傻充愣地矇混過去,可是就在昨天的時候,被那些士兵們搶走,徹底沒有了。
那樣強大而野蠻的武力,那些沾滿鮮血的刀劍……劉協有些不明白,士兵們不都應該是保護他的嗎?
何為天子?劉協依稀還記得,太傅給他看過《呂氏春秋·貴公》中的一章裡寫到,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之天下也。
劉協抿了抿唇,不再說話,天下究竟是誰的這個問題,到現在看來自然沒有他肚子的問題重要,但他已經沒有可以交換的物事了。
就在這時,他忽然聞到一股誘人的香氣。側過頭,劉協愕然看到一隻好看的手從殿門上的縫隙中伸了進來,而讓他怔住的,是那隻手中的一個饃饃。
生怕對方反悔一般,劉協也顧不得什麼皇家體面,也不管這饃饃上有沒有下毒,一把搶過來就塞進口中,吃得狼吞虎嚥,一旁服侍他的小黃門也走上來,遞給他了一杯清水。他們雖然被困殿中,沒有吃食,但清水倒是留了不少。
那個黑衣男子不光給了他們一個饃饃,陸陸續續還從木門的縫隙中送進來許多吃食,除了饅頭還有一些醃肉。劉協和幾個小黃門吃了幾個,腹中不再飢渴。劉協盯著剩下的饅頭和醃肉,有些捨不得地說道:“吾飽了,這些先生可還要?”
門外傳來一聲嘆息,一個好聽的聲音柔和地說道:“不用,汝留著吧。”
劉協大喜,這些吃食足夠他們再撐幾天的了,旋即反應過來,又有些不好意思的恭敬道:“先生一飯之恩,伯和銘記在心,請問先生名諱,可否告知?”
劉協雖然才九歲,但也見多了人情世故。當年淮陰侯韓信受一飯之恩,之後還回報了那漂母黃金一千兩,劉協覺得就算他今日不能報答對方,也必須要日後報答。聽聲音來判斷,對方是個年輕的男子,年紀並不大,劉協在腦海中搜尋著記憶,判斷出以前並未聽過這人的聲音。
“無妨,汝受苦了。”也不知是因為他的哪句話順了對方的意,那隻好看的手又伸了進來,慈愛地摸了摸他的頭、
劉協這些日子以來擔驚受怕,還是頭一次感受一個長輩的關懷,他畢竟還只是個不滿十歲的孩童,感覺到頭頂傳來的溫暖,立時便潸然淚下,無聲地淚流滿面。
那隻手在他的頭上安慰地撫摸兩下,隨後又遞進來一個很眼熟的錦囊。劉協目瞪口呆地接了過來,在淚眼中開啟錦囊,發現其中竟是他丟失的傳國玉璽和氏璧。它拼命地抹掉眼淚,訝異地在手中翻來覆去地看著。這是他的和氏璧?怎麼有些奇怪?覺得玉質好像沒有以前那麼瑩潤了。
劉協把心中的疑慮強壓了下去,是真是假又有什麼關係,這和氏璧在他手中,根本無用,不多時就會被其他人搶走。
門外那名男子見他不吭聲,又長長地嘆息了一口氣,道:“罷了,再送你一物吧。”說罷又從門縫中遞過一物,這次卻並沒有任何物事包裹著。
劉協從那人手中接過,發覺這竟是一枚玉帶鉤。
帶鉤,是古代貴族和文人武士所繫腰帶的掛鉤,古又稱犀比。帶鉤的質地、造型、大小和紋飾,可以稱得上是一個人身份的體現。劉協身上原本的玉帶鉤早就被人搜刮了去,他現在只是簡單地在腰上用衣帶打了個結而已,狼狽不堪。劉協捧著手中的玉帶鉤,發現這玉帶鉤是一條龍的造型,龍首和龍尾分別都彎成鉤狀,雕刻得古樸大方,白色的玉質上還有幾絲紫紅色的血沁,觸目驚心之下竟有幾分奪人心魄之感。劉協看著這幾道玉沁,心想這玉帶鉤恐怕很有些年頭了。
“這玉帶鉤的第一任主人,傳說是那西伯侯姬昌,也就是日後的周文王。”
那人的話語,幽幽地從門外傳來。遠處的喊殺聲已經變得模糊不清,劉協的整個心神,都被手中的玉帶鉤吸引住了。
“孩子,如最想要的,是什麼?”那人淡淡地問道。
劉協連想都未想,直截了當地回答道:“活下去。”
“傳說這玉帶鉤,回激發一個人最大的野心。”那人輕輕一嘆,緩緩道:“好好活下去吧……”
劉協怔怔地出了一會兒神,等他驚醒時,才發現門外早已無那黑衣男子的身影,而是來了大批的兵卒,正在撬開這扇被封死的殿門。
“陛下,臣救駕來遲,讓陛下受辱了。”跪在殿門外的那些士兵中,劉協居然發現有幾名很眼熟,都是漢室的世家子弟,迫不得已地才會服從董卓淫威,但內心裡還是忠於他的,只要不會觸及他們的底線。例如只能保證他的安全,不能明面上與董卓作對,畢竟他們身後還有龐大的宗室家族。
劉協握緊右手的玉帶鉤,也許是因為這幾天好不容易吃飽喝足了,神思少有的清明。他選了一個看上去最眼熟的,走到他身邊,把左手的和氏璧遞了過去。那人雙手接過,開啟一看,大驚失色。抬頭看著劉協不知所措。
劉協的身量不高,但對方跪在他身邊,正好他可以夠得著對方的耳朵。他壓低了聲音,一字一字地說道:“把這東西扔給外面那些所謂的忠臣們,袁紹、孫堅、韓馥隨汝選一個。”
那人懵懂地看著他,還是不明白為何如此。
劉協按緊了他的肩,撇了撇嘴道:“二桃殺三士……”
當年晏子能用兩個桃子就殺了三個勇士,他現在用一個除了他之外無人知道是真是假的和氏璧,難道還不能借刀殺人嗎?
好好活下去……劉協緊緊地攥住了手中的玉帶鉤。
公元199年。
“砰”
曹丕剛走到書房外,就聽到裡面傳來一聲巨響,像是什麼東西砸到地上的聲音。他遲疑了一下,想要推開門的手一滯,直到父親最近的心情不大好。
長他十歲的大哥在兩年前的宛城之戰意外身死之後,父親的情緒就隱隱約約的有些煩躁。再加上最近連續突發事端,幾日前竟還突生了那衣帶詔事件,更令他父親的怒火累積到了最高點。
劉協那小子居然也敢玩這一手?下衣帶詔密謀誅殺他父親?
曹丕冷冷地勾起嘴角,他今年雖然只有十二歲,但生在亂世,兄長猝死,他必須強迫自己開始用一個成年人的思維來思考。
雖然天下人都說他父親挾天子以令諸侯,那是因為他們都在嫉妒。那劉協在誰的手中都一樣,之前的董卓,現在曹操。而且曹丕自認,劉協現在在他們手中,有吃有穿有體面,在這樣的群雄逐鹿的東漢末年時期,這頭誘人的鹿還被他們好生生地供養著沒有殺掉,已經是格外的仁慈了。
看來就是給養得太好了,那頭鹿都已經忘記究竟是誰在圈養著他了。
曹丕不屑地一笑,整了整衣袍,輕敲了門扉,等房內父親應聲之後,才恭敬地推門而入。
接著低頭行禮的動作,曹丕環顧了一圈,發覺書房內並沒有他想象中的那麼凌亂,只是地上滾落著一隻青玉麒麟鎮紙,已經磕掉了一角,可憐巴巴地斜躺在那裡。
曹丕有點心疼,因為他記得,這塊青玉麒麟鎮紙,是他大哥生前最喜歡的,卻不敢奪父親的心頭之好,所以只能看準機會把玩幾下。
“丕兒,汝可知這幾日之事?”一個聽起來頗有威嚴的嗓音傳來,曹丕抬起頭來,便看到書案上攤開的,正式那劉協用衣帶所寫的詔書,也不知道是哪個黃門的血塗寫的,鮮血已經浸染成深紅色,頗有幾分慘烈的感覺。
“朕聞人倫之大,父子為先;尊卑之殊,君臣至重。近者權臣操賊,出自隔門,濫叨輔佐之階,實有欺罔之罪……”
曹丕暗自默唸,早看到“操賊”的兩個字時,眼皮巨跳,連忙咬破舌尖強迫自己看下去。一條衣帶,也就那麼窄那麼長,根本寫不下太多的字。這條衣帶詔最多也就百來字,曹丕很快就看完了。
他組織了一下語言,便冷哼一聲道:“那車騎將軍董承死有餘辜。”這衣帶詔傳給的人就是董承,也是當今國舅,董承的女兒是劉協最寵愛的董妃。曹操在衣帶詔事發之後,便在暴怒之下殺了董承滿門,之後餘怒未消,還持劍闖入宮中,在劉協面前殺死了那懷著五個月身孕的董妃。
“哦?那董妃……”曹操眯了眯雙目,有意地引導著曹丕自己去思考,開始把他當成繼承人來培養。原本他的長子曹昂極好,文武雙全,聰慧敏之,又大了曹丕、曹彰、曹植等子十餘歲,免去了繼承權的紛憂。可現在因為曹昂慘死,他勢必要重新培養繼任者。
“殺雞儆猴,斬草除根,善。”曹丕簡短地評價道,看向父親的目光中充滿著毫不掩飾的崇拜,“至於聖上的心情,恐一時無法平復,如吾有姐姐便好了。”
曹操虎目中威光一閃,若有所思。
曹丕低頭不語,卻暗自懊惱自己一時得意而導致失言。他雖然沒有姐姐,卻有妹妹。父親不會是想等妹妹年紀大一些,就送進宮去吧?這可是……曹丕偷眼看去,發現父親正用手指敲著衣帶詔上的那個“賊”字,不由暗自心驚。他知道父親一向是喜怒不定,可無論是誰,被人指著鼻子罵是賊都不會簡單得一笑置之吧?
曹丕一向有急智,瞥到連著和衣帶詔一起被繳上來的那枚造型古樸的玉帶鉤,連忙道:“莊子曰,彼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諸侯之門而仁義存焉。”
曹操一愣,隨即撫掌大笑:“竊鉤者誅,竊國者侯!善!善!”
曹丕知道這句話說到點子上了,也甚為得意,還年幼的臉上根本藏不住情緒,小嘴角喜滋滋地彎了起來。
曹操越看這個次子越覺得喜愛,隨手指了指桌上的那枚玉帶鉤道:“賞汝了,省得你再從老夫這裡竊去!”
曹丕一怔,旋即大喜,知道這雖然只是一個小小的物事,但聯絡剛剛說的話,其中頗有深意。他雙手恭敬地接過這玉帶鉤,鄭重地頷首道:“諾。”
冰涼的玉帶鉤入手,曹丕小心地把因為興奮而有些顫抖的拳頭縮緊在衣袖中。他忽然從心底升起難以言喻的自信,像是擁有了龐大的目標和野心。待他再次看向腳邊那個破裂的青玉麒麟鎮紙時,便再也沒有了任何可惜之感。
此時他居然想的是,幸好他大哥已經不在了……
公元204年,鄴城。
甄宓對著銅鏡,攏了攏散亂的鬢髮,本想好好梳理一下,但對著銅鏡裡那張憔悴的容顏,還是提不起半分精神。
曹操的人馬已經把袁家的宅院圍得水洩不通,雖然他下令不許對袁家的人有任何怠慢之處,但甄宓很清楚等待她的是什麼樣的命運。
曹操與他的公公袁紹雖然早年頗有交情,可是卻已經因為群雄逐鹿連年征戰而成為了死敵,她們這些所謂的家眷,和那些任人宰割的家畜卻也沒什麼區別。
自從一個多月前,她的夫君袁熙和弟弟袁尚逃離鄴城之後,她便以心如死灰。亂世之中,一個女子便如那無根的浮萍,只能隨波逐流,根本無法主宰自己的命運。
她也不恨她的夫君袁熙,一個連母親都可以拋棄的男人,難道還能指望他顧得上妻子嗎?
甄宓苦笑,理智上知道袁熙的決定,是最好的選擇了。她們女眷留在鄴城,是沒有什麼生命危險的。曹操向來對女眷優待,但卻絕對不會容忍袁紹的親子存活於世。所以袁熙和他的弟弟必須逃走,而在亂世中,男子都極難活命,更別提帶上她了。
想必,此生再無相見之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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