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裡,隔夜的油煙混雜著水汽、灰塵以及木質結構特有的陳腐氣息。
林建國洗乾淨手,走到角落的大瓦缸旁。
伸手進去,慢慢挖出一大團醒好的麵糰,在磨損發亮的案板上重重拍打。
“……咳咳……”
他喘著氣,努力挺直那承受著劇痛的脊樑:“等天……天亮……咳咳……去隔壁……老鐘頭那兒……他……”
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幾乎要把肺管子咳出來。
“……有草藥……包上……三天……咳……準好……”
“爺爺,不礙事,我……”
林以凡的聲音乾澀得如同砂紙摩擦。
老人猛地抬頭,渾濁卻執拗的目光像釘子一樣扎向他,喉嚨裡發出壓抑的低吼,帶著一股近乎乞求的狠勁。
“聽——話!!!”
不再是年輕時的雷霆,那聲音像用力撥動一把老舊的弓弦,帶著喑啞的勁道和不容拒絕的祈求。
林以凡沒再反駁。
他挽起袖子,露出精瘦卻傷痕交錯的小臂,走到那方被磨得油亮的木質案板旁。
手指試探著觸碰那團柔軟微涼的白麵。
林建國眼底掠過一絲幾不可察的光。
他沒教,林以凡也沒問。
爺孫倆無言的對視片刻,一個佝僂著開始擀麵皮,動作熟練卻透著一種沉甸甸的遲滯。
一個笨拙的扒拉著木盆裡的餃子餡,韭菜的清氣混著一點油渣和肉沫的鮮香瀰漫開來。
動作生疏,不是醫生操刀時的精準,帶著從未有過的遲疑和笨拙。
門外,棚戶區在晨光中緩緩甦醒。
吱呀作響的木門陸陸續續推開,三輪板車的鏈條聲由遠及近,腳步聲開始密集。
“老林頭!下鍋沒?
”一個趿拉著舊布鞋的男人探進半個身子,鬍子拉碴的臉堆著笑,手裡攥著幾張皺巴巴的藍色金元紙。
“快了快了!”
林建國努力回應,聲音依舊嘶啞:“小凡在幫忙呢!”
“哎喲!小醫生回來了?那可是咱們街面的福氣!”
男人眼裡是真切的驚訝。
陸續有熟悉的面孔湊進小店視窗。
有抱著孩子的年輕婦人,衝林建國怯怯地笑:“林爺爺,多放點醋……”
有穿著破舊工裝、身上還沾著煤灰的漢子,豪爽地一揮手:“老樣子!湯寬點,這天開始涼了!”
一張張臉,飽經風霜,透著疲態,卻在接過那碗熱氣騰騰的餃子時,眼睛亮得驚人。
“呼——舒坦!”
“哎,老林頭這味兒,多少年都沒變!”
“可不是?離了這兒,上哪找1000塊一頓的熱乎飯去?”
滿足的喟嘆,短促地交流,咀嚼吞嚥的聲響,瀰漫著一種被艱難生活磋磨過後,對這份微小滿足近乎虔誠的珍惜。
林建國用抹布擦著手,佈滿溝壑的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腰背彎得更厲害。
目光掃過一張張低頭享受熱氣的臉龐,渾濁的眼神深處,有什麼東西緩慢地沉澱,比鐵軌更重。
那一碗碗素樸的餃子皮和餡料,在這一雙雙粗糙的手中傳遞、消失,像是緩慢修補著林以凡昨夜,被冰冷現實撕裂的某種東西。
那份喧囂與憤怒帶來的徹骨寒意,在這個光線清冷、蒸汽氤氳的小店裡,在周圍毫無粉飾的真實裡,被無聲地吸收、化解、沉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