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雨絲裹著寒意,斜斜地打在紅星服裝廠的玻璃窗上,暈開一片模糊的水痕。沈星晚趴在鋪著綠色臺呢的賬桌上,指尖捏著支紅藍鉛筆,在賬本上劃出密密麻麻的記號。桌角堆著近三年的憑證,從最初用麻線捆著的零散票據,到後來裝訂整齊的記賬憑證,像座小小的山,壓得她胸口發悶。
“星晚姐,鄭隊長他們還在查嗎?”小花端著杯薑湯進來,辮梢的紅繩沾著賬頁上的紙屑。她的眼睛紅紅的,顯然是哭過,手裡的搪瓷杯沿磕出了個豁口,“剛才我去給他們添水,聽見鄭隊長說……說有幾筆差旅費的票據不對勁。”
沈星晚接過薑湯,指尖觸到溫熱的杯壁,卻暖不了心裡的寒涼。自從上次打贏誹謗官司,稅務稽查隊就沒撤,說是要“全面核查賬目規範”。鄭隊長帶來的會計專家戴著副金絲眼鏡,看賬本的眼神像在顯微鏡下找細菌,連三年前一張兩毛錢的公交車票都要問清楚去向。
“沒事,查清楚了就好。”沈星晚喝了口薑湯,辛辣的暖意順著喉嚨往下滑,“咱們沒做虧心事,就是有些賬目記得不規範,補全了就行。”話雖如此,她的目光落在賬本某一頁時,還是不自覺地收緊了——那是去年給香港發樣品的快遞費,當時圖省事,用的是私人快遞,沒要正規發票,只記了個大概金額。
陸戰鋒從車間進來,軍綠色的褂子上沾著點棉絮。他剛把新到的進口縫紉機除錯好,聽說賬房還在核查,眉頭立刻皺成了疙瘩:“還沒結束?都查了五天了,他們到底想查啥?”他走到沈星晚身邊,看到她圈出的可疑賬目,大手輕輕覆在她的手背上,“別擔心,真有問題我頂著。”
沈星晚的手指被他掌心的溫度裹住,微微發顫。她知道陸戰鋒不是說大話,上次為了護著她,他硬生生捱過鐵棍,胳膊腫了半個月。可這次不一樣,賬目上的疏漏是事實,躲不過去的。
“陸大哥,這不是頂不頂的事。”沈星晚抽出被他握住的手,翻到另一頁,“你看這筆,去年五月給上海布料行的定金,當時對方說月底一起開發票,後來忙忘了,就直接記成了成本,其實……其實沒取得正規發票。”
陸戰鋒的眉頭擰得更緊了:“那咋辦?要補稅嗎?”
“可能不止補稅。”沈星晚的聲音低了下去,“鄭隊長說,這種情況按規定要罰款,金額是漏繳稅款的五倍。”
賬房外突然傳來爭執聲,王師傅的柺杖重重地敲在地上,發出“篤篤”的響。沈星晚和陸戰鋒趕緊出去,只見王師傅正和那個戴金絲眼鏡的專家對峙,老人的藏藍色斜襟棉襖氣得發抖:“你說啥?這筆錢是給災區捐的棉衣錢,咋能算成利潤?”
專家推了推眼鏡,語氣刻板:“王師傅,捐款可以稅前扣除,但得有民政部門的收據。你們這隻有張村委會的證明,不符合規定,必須計入應納稅所得額。”
“你這是抬槓!”王師傅的柺杖差點戳到專家的皮鞋,“當時災區急著用棉衣,我們連夜趕製,村委會開的證明蓋著紅章,咋就不算數?”老人轉向鄭隊長,“小鄭,你評評理!當年你娘生病,還是星晚妹子跑遍公社給你借錢,咱們能做那偷稅漏稅的事?”
鄭隊長的臉色有些尷尬,他確實欠著沈星晚的人情。但他看了眼專家遞過來的檔案,還是硬著頭皮說:“王師傅,規定就是規定。沒有合規票據,我們只能按章辦事。”
“我去找民政部門補開!”沈星晚突然開口,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現在就去!來回也就兩百多里地,明天一早就能拿回來!”
“星晚姐,現在都快黑了……”小花急得拉住她的胳膊,“雨下這麼大,路上不安全!”
“不安全也得去。”沈星晚抓起雨衣,對陸戰鋒說,“你跟我去,開拖拉機快些。”
陸戰鋒沒二話,轉身就去車庫。王師傅看著他們的背影,突然喊住沈星晚,從懷裡掏出個布包:“這裡面有五十塊錢,路上買點吃的,別餓肚子。”老人的手抖得厲害,“丫頭,別跟他們置氣,咱按規矩來,不丟人。”
沈星晚接過布包,指尖觸到老人掌心的老繭,眼淚差點掉下來。她用力點點頭,轉身衝進了雨幕。
拖拉機在泥濘的路上顛簸,雨刷器“啪嗒啪嗒”地擺著,還是看不清前方的路。陸戰鋒把軍大衣披在沈星晚身上,自己只穿著件單褂,握著方向盤的手凍得發紅。“冷不冷?”他騰出一隻手,摸了摸她的額頭,“不行就靠在我肩上睡會兒,到了我叫你。”
沈星晚搖搖頭,看著窗外飛逝的樹影,心裡像打翻了五味瓶。她想起剛建廠時,連賬本都不會記,是王師傅把家裡的舊算盤拿出來,教她“一上一,二上二”;想起陸戰鋒為了省錢,騎著腳踏車跑遍三個縣城收廢料;想起工人們拿著微薄的工資,卻願意跟著她熬夜趕工……這些點點滴滴,比賬本上的數字更重要,絕不能因為賬目疏漏毀了大家的心血。
“陸大哥,”沈星晚的聲音在雨聲中顯得格外清晰,“等這事過了,咱們聘請個專業會計吧。我打聽了,縣城的週會計以前在國營廠做過,經驗豐富,就是要價高點。”
“聘!”陸戰鋒毫不猶豫,“多少錢都聘!不能再讓你這麼熬了。”他的目光落在她凍得發紅的鼻尖上,突然笑了,“其實我早就覺得該請會計,就是怕你捨不得花錢。”
沈星晚被他說得有點不好意思,往他肩上靠了靠。軍大衣上有淡淡的機油味,混著他身上的皂角香,讓人莫名安心。拖拉機碾過一個水窪,車身猛地一晃,她下意識地抓住他的胳膊,掌心觸到他結實的肌肉,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陸戰鋒的身體僵了一下,隨即放慢了車速,儘量讓車平穩些。黑暗中,他能感覺到她的呼吸輕輕拂過他的脖頸,帶著薑湯的暖意,癢得他心裡發顫。
第二天一早,當沈星晚拿著民政部門補開的收據趕回廠裡時,賬房裡的氣氛已經降到了冰點。專家查出了更多問題:臨時工工資發放沒有簽字記錄、部分採購沒有驗收單、甚至連王師傅的技術指導費都因為沒簽合同,被認定為“不合理支出”。
“總共漏繳稅款三百七十二塊五毛,罰款五倍,合計一千八百六十二塊五毛。”專家推了推眼鏡,報出的數字像錘子敲在每個人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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