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奪回江山之後呢?”周斌追問道,“大宋,是否要再經歷一次血流成河的內戰?高懷德在洛陽城下尚有十萬大軍,就算軍心不穩,亦是一股不可小覷的力量。我軍與他們火併,無論勝負,都將是屍橫遍野,元氣大傷。到那時,北方的契丹人若是趁虛而入,誰來抵擋?我大宋的萬里江山,誰來守護?”
他的一番話,像一盆冷水,澆在了眾人火熱的頭頂上。
帳內的喧囂,漸漸平息下來。
是啊,打仗,不是請客吃飯。他們面對的,是同樣身披大宋鎧甲的袍澤。這一仗打下來,死的,都是大宋的兵。
便宜的,只有虎視眈眈的契丹,和在南邊坐山觀虎鬥的唐國。
楊延昭見狀,也上前一步,補充道:“諸位叔伯,周將軍所言極是。而且,那封所謂的‘太上密信’,孩兒以為,用心極其險惡。它看似是在離間我父帥與太上皇,實則,是在動搖我軍的軍心!它在告訴我們每一個人,就算我們拼死擁立太上皇復位,將來也未必有好下場。這就像一根毒刺,紮在我們心裡。今日我們若是不管不顧,執意南下,這根刺,遲早會發作!”
他的話,讓那些原本激動的將領,臉色也變得複雜起來。
他們可以不信趙光義的封賞,但不能不考慮自己的將來。帝王心術,歷來如此。他們今天能擁立趙匡胤,明天,趙匡胤會不會擔心他們再去擁立別人?
帳篷內,徹底陷入了沉默。
支援南下的“舊主派”,與主張謹慎的“大局派”,形成了鮮明的對立。雙方都說得有道理,誰也說服不了誰。
所有的壓力,最終都彙集到了楊業身上。
他始終一言不發,只是靜靜地聽著。他的手指,在帥案上輕輕敲擊著,發出“篤、篤”的聲響,彷彿敲在每個人的心坎上。
他拿起那封偽造的信,放在燭火上。
信紙“轟”的一下燃燒起來,迅速化為一團灰燼。
“跳樑小醜的伎倆,不必理會。”他的聲音不大,卻讓所有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然後,他又拿起了那封封王的詔書。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他會燒掉它,還是……收下它?
楊業看著那份詔書,目光復雜。他沒有燒,而是將其小心地摺好,重新放入了信封。
這個動作,讓王貴等人的心,猛地一沉。
而周斌等人,則是眼中一亮。
“傳令下去。”楊業終於開口,聲音裡帶著一絲疲憊,但更多的,是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
“全軍,就地休整三日。”
“三日之後……”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帳內每一張緊張的臉龐。
“再做定奪。”
說完,他揮了揮手:“都退下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將領們面面相覷,雖然心中充滿了疑惑,卻不敢違抗軍令,只能躬身告退。
很快,偌大的中軍帳內,只剩下楊業一人。
他走到帳外,寒冷的夜風吹在他的臉上,讓他混亂的思緒,稍稍清醒了一些。
他抬頭望向南方,那裡是洛陽,是汴梁,是他曾經浴血奮戰守護的錦繡江山,也是如今這風暴的中心。
忠,與義。
對趙匡匡胤的忠,與對大宋天下、黎民百姓的義。
他該如何選擇?
他又望向北方,那裡是雁門關,是無垠的草原,是契丹人厲兵秣馬的營帳。他彷彿能聽到北風中傳來的狼嚎,能聞到空氣中潛藏的血腥味。
那是他守了半輩子的地方。
他這一走,那裡,怎麼辦?
夜色深沉,這位大宋的北境支柱,第一次感到了迷茫。他像一尊雕像,在帳前站了很久很久,任憑寒風吹透他的鎧甲,也吹不散他心中的矛盾與掙扎。
大帳之內,那封代表著無上榮耀與權力的“代王”詔書,靜靜地躺在案上,在搖曳的燭光下,散發著誘人,卻又致命的光芒。
而在數百里之外的洛陽城頭,趙匡胤也在徹夜難眠。
朱元走了。
帶著他那一百個神出鬼沒的南唐精銳,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雖然成功地拔掉了這根“監軍”之刺,心中卻沒有絲毫快意,反而湧起一股前所未有的不安。
他現在,是這座孤城的唯一主人。
可他也成了瞎子和聾子。
朱元在時,城外高懷德大營的一舉一動,甚至汴梁城裡的風吹草動,他都能瞭如指掌。現在,他派出去的斥候,十有八九有去無回,整個洛陽,彷彿成了一座資訊孤島。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等。
等楊業的大軍。
“楊令公……你,可千萬不要讓朕失望啊……”他喃喃自語,聲音消散在蕭瑟的秋風裡。
天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楊業的身上。
而這位手握重兵的將軍,卻正經歷著他一生中最漫長,也最痛苦的一夜。
……
第三日的清晨,曙光刺破雲層,給楊家軍的營地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光輝。
持續了兩天的壓抑與爭論,在這一刻似乎走到了盡頭。
中軍大帳再次開啟,將官們魚貫而入。
他們發現,主帥楊業已經換下了一身戎裝,穿上了一件尋常的青色布袍,鬚髮也梳理得一絲不苟。
他的臉上雖然帶著倦意,但眼神卻已恢復了往日的銳利與平靜,彷彿暴風雨後的大海。
所有人都知道,他已經做出了決定。
“父親。”楊延昭站在他的身側,眼中帶著一絲擔憂。這兩天,他看著父親獨自枯坐,整個人彷彿蒼老了十歲,心中亦是百感交集。
楊業對他點了點頭,示意他安心。
待所有將領到齊,楊業緩緩站起身,目光掃過眾人。
“這兩日,諸位的爭論,我都聽在耳中。”他的聲音依舊沉穩,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力量,“你們說的,都有道理。忠於太上,是我等本分。顧全大局,亦是為將之責。”
他頓了頓,繼續道:“我楊業,一介武夫,不懂什麼大道理。我只知道,我身上這身皮肉,是大宋的百姓養的。我手中這杆槍,是用來保家衛國的。不是用來對著自己的袍澤,更不是為了某一個人的皇位,去攪亂這天下!”
他的聲音陡然提高,如同洪鐘大呂,震得整個大帳嗡嗡作響。
“太上於我有知遇之恩,此恩,我楊業永世不忘!但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不是他趙家一人的天下!我等若為了一姓之私,引得天下大亂,生靈塗炭,讓契丹之流趁虛而入,那我楊業,百年之後,有何面目去見地下的列祖列宗!”
王貴等舊將,聞言臉色大變,張口欲言。
楊業卻猛地一擺手,眼神如刀,直刺過去:“王貴!我問你,你若戰死沙場,是願意死在與契丹人拼殺的疆場上,還是死在與大宋禁軍內耗的泥潭裡?”
王貴被他問得一窒,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是啊,為國捐軀,馬革裹屍,是軍人的榮耀。可死在內戰裡,算什麼?
楊業不再看他,而是轉向了所有人。
“我意已決。”
他走到帥案前,拿起了那份封王的詔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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