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回去,我還要過問一點事情,馬上就回房。”
任冰月不疑有他,應了一聲道:“那好,我先回房,姐姐今晚來我房中睡”,說著走出浴室,帶了青羽姍姍離去。任若惜穿好了袍子,趿上木屐,又把溼漉漉的長髮用一截絲帶繫了,這一番忙碌下來,臉上豔如火燒的血色才褪了下去。面對兇悍的展蹠盜眾時,她都面不改色,此刻站在房中,她那一雙白生生的腳兒,抬起……,放下,再抬起……,再放下……
猶豫良久,她才深吸口氣,鼓足勇氣走出了門去。門下還給她留著一盞燈籠,任若惜藉著那燈光,慢慢走下臺階,身旁垂柳煙霧般嫋嫋,那一花一草一木一石,在夜色中都美得夢境般不真實。然後任若惜迷迷瞪瞪地,全未看在上眼裡。
她站住了身子,四周寂寂,只有蟲鳴唧唧,站了良久,任若惜攥緊粉拳,忽地低聲嬌斥道:“你給我出來!”
耳邊傳出一聲輕嘆,一道人影從草叢後慢慢站了起來,任若惜霍地轉身向那人看去,正看到一雙黑黑亮亮的眼睛,那雙眼睛裡有一抹無法言喻的味道,看了卻象桃李間的春風一般讓人心亂。。
只覺怦地一下,好象有什麼東西一下子撞在她心底最柔軟的地方,那一雙豎起的柳眉慢慢地、慢慢地放了下來,臉上緊張的線條也柔和下來,原本羞怒欲責地話竟然就這麼煙消雲散了,兩人痴痴對望良久,任若惜才臉色微熱地多開目光,低問道:“慶忌公子……你……來臨淄做什麼?”她明明知道慶忌不可能是為了她從魯國千里迢迢追來,可是心底偏偏浮起那麼一線希望。慶忌搖搖頭,盯著她,眼神時亮時暗,似乎心中天人交戰,正掙扎著什麼念頭,任若惜見了,不自覺地退了一步。
慶忌的目光落在她的腳下,然後移向那煢煢拉長的纖細身影,忽然嘆了口氣。拱手一揖道:“方才……真的很抱歉,慶忌……實是為了一樁大事才來到這裡,但是這館驛中防衛森嚴,慶忌一路躲避巡弋侍衛,誤闖進來……實非有心……”
任若惜眼神一黯,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
慶忌苦笑一聲,又沉默片刻,眼神猛地往地面一盯,抱拳深深一揖。說道:“任姑娘,今日的事……是在下失禮了,在下一生,不會對任何人提及此事,免辱姑娘的清譽。姑娘儘管放心好了。太色太晚,慶忌不敢久留,任姑娘……告辭了!”
慶忌轉身便走,眼看著他走出幾步,任若惜好象有什麼東西被硬生生地從她心頭抽起,他每走一步,心頭便空蕩了一份。
“且慢!”任若惜忽然出聲呼喚。慶忌站住了身子,卻沒有回頭,晚風吹得他的髮絲輕輕起伏,跌宕如浪。
任若惜慢慢走上兩步,咬了咬嘴唇,低聲道:“你方才,是不是想殺我?”慶忌身子一震,沒有回答。
任若惜凝視著他的背影,唇角慢慢露出一絲開心地笑意:“我不問你來這兒是做什麼事,不用問也知道。能讓你親自趕來。親自出手,這件事一定是件大事,是件一旦發生就一定石破天驚、株連甚廣地大事,說不定還要危及到你自己地生死。做大事的男人,常常以草菅人命自傲,如果捨得下手殺女人,更把自己看成了殺伐決斷、不可一世的大英雄。你為什麼不這樣做。你放心……把你的性命交給我麼?”
慶忌哼地一聲,昂起頭來。用不屑的語氣道:“一介女流,殺之何益?你縱然對人說些什麼,別人便會相信麼?我是不屑殺你,可不是不忍殺你。”
任若惜“噗哧”一笑,柔聲道:“好啦好啦,就衝你這番心思,人家……不追究你……你偷看人家入浴的事,也不管你是不屑還是不忍,你是大男人、大英雄,你說怎樣便怎樣好啦。”
慶忌面紅耳赤,惱羞成怒地道:“真是嗦,再說廢話,你不擔心我改了主意殺人滅口麼?”
任若惜晏笑盈盈,眉眼彎彎,暱聲道:“好啊,捨得下手,你就來啊。”
慶忌雙眉豎起,霍然轉身,任若惜甜甜地笑著,臉上有種異樣的神彩,她仰起臉來,將自己地咽喉亮給了他,一副任君殺剮地模樣,慶忌無奈地嘆息一聲,苦笑道:“任姑娘,你……你這是做什麼?不會是真的活地不耐煩了?”
任若惜垂下頭,斂起了笑容,神色幽幽地道:“唉,我還真的是活地不耐煩了,這樣活著,好沒意思。”她抬頭瞟了慶忌一眼,足下微微一頓,收起滿腹心事,說道:“請公子去前邊門廊下隱藏,我去叫車,送你離開。”
她從慶忌身邊翩然而過,在他鼻端留下一縷幽幽清香,慶忌怔然看著她的身影,忽然說道:“且慢!”
任若惜停住了腳步,象他方才一般,頭也沒回,聲音卻冷了下來:“你……信不過我麼?”
慶忌慢慢向前踏出一步,沉默片刻,說道:“以女子聯姻以求奧援,是自古以來屢見不鮮的事情。但是,聯姻與一個家族生死存亡的大事相比,不過如同一條薄薄的絲線,一掙便斷。試問哪個世家豪門,真的會在乎子弟間的一樁婚姻,便從而與他人共進退?將安危繫於一個女子之身地想法,實在可笑之至!真正能讓人攜手合作的,永遠是共同利益。”。
任若惜幽幽地道:“我何嘗不知道?只是……這麼做,總算是讓雙方多一份信任,你說是不是?”
慶忌笑了笑道:“也許,不過我希望姑娘不要再把自己當成一件貨品。在我看來,這世上比利益更重要的東西,有很多很多……”
“你的廢話更多!”任若惜哽著嗓音打斷他的話:“若沒有別的事,我去安排了。你也不用自作多情,你多活一天,對我任家安危便多一份保障,這才是我幫你的原因。懂了麼,慶忌公子!”
慶忌眼中露出一絲笑意:“懂了。唉,人生莫作婦女身,百年苦樂由他人。慶忌如今顛沛流離,可是姑娘你錦衣玉食。好象卻還不我更快樂。”
任若惜哼了一聲,慶忌又道:“對了,你方才所說的夢,我聽見了。希望你,和令尊大人,也能考慮一下慶忌復國的可能。如果,慶忌此番不死,如果此番姑娘未嫁,如果慶忌真的復國為王。我一定召你入宮……做我地選妃相國。”
任若惜嬌軀一震,慶忌這句突如其來、一語雙關地話,在她心裡彷彿投下了一顆大石,濺開了漫天地水霧,那水霧迅速湧上來。迷濛了她的雙眼。她把袍袖一展,逃也似的離開了……
夜色中馬蹄聲脆,一輛馬車駛出了府門,急急地向遠處駛去。
馬車上懸著兩盞燈籠,上邊寫著任氏的姓氏,以表明車主的身份。但是如此深夜驅車外出,巡邏的公室士兵還是會盤查車輛地。不過對此任若惜並不擔心,任家地馬車與別人家的不同,看起來普普通通地一輛車子,卻是內有乾坤,很難讓人察覺異狀的。
由於任家做的兵器生意,而兵器卻不是隨意便可以向任何人銷售的。然而商人逐利,有時又難免要向一些不該售賣貨物的買主賣東西,有時還要挾帶一些違禁之物,因此任家地車子經巧匠若心研究,造有精巧的暗門和暗格。
從外表上看起來。任家的車子同普通車子一樣。但是車子裡面卻利用視覺錯覺,營造出一個足以容一人大小的物體藏匿的空間。這是任家馬車的不傳之秘,用來藏人也不成問題,漫說現在館驛區還算平靜,就算現在有誰已經傳出警訊了,那些普通士卒也休想從這輛“空車”裡邊搜出人來。
望著遠去的車子漸漸消失在夜色中,任若惜地心。就彷彿那春蠶的絲。也被一絲絲地抽離,抽得千瘡百孔。一縷情思隨著那車子沒進了夜色當中。
想起慶忌對她說出的那句話,她的心中既酸又甜,但是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這一輩子她同這個男人都是有情無份,不可能在一起的。孫書老爺子已經同意了這樁婚事,孫憑做為兒子絕不會反對,很快,她就要成為孫家的孫媳婦。如果還有下一次相遇,那時,她已嫁作他人婦……
“人生莫作婦女身,百年苦樂由他人。”咀嚼著慶忌方才說過的這句話,任若惜有種想哭的感覺。
“大小姐,深夜使車外出,是為了何事啊?”
任府管事羊伯聞訊急急地趕了出來,這老頭兒白髮蒼蒼,身子骨倒還利索,他就是這次攜家主秘信趕到齊國,要促成一樁政治婚姻的信使。在任家,他勞苦功高,深得吳國任氏家主地信任,是任氏家主甚為倚重地左膀右臂,這次把他也派了出來,足見任若惜的父親對當前處境的擔
任若惜恢復了平靜,若無其事地道:“哦,原來是羊伯啊,沒甚麼大事的,只是路上大概著了涼,腹中有些不舒服,所以使人去接一位醫師來,或者買取些藥物。”
羊伯信以為真,說道:“原來如此,那大小姐快些回去歇著,等藥取回來,老奴著人煎了給小姐送去。”
任若惜應了一聲,邊往回走,邊道:“羊伯這麼晚了怎麼還不曾睡下?”
羊伯答道:“明日既要赴晏相之宴,回頭又要去見孫憑孫將軍,老奴正在籌點所需的禮品,安排明日隨本宗家主和兩位小姐赴宴的人選。”
“嗯,羊伯去忙,我自回去睡了。”
“是!”羊伯拱手退了下去,任若惜輕輕走入女眷內院,此時,夜色如霜,院中蟲鳴唧唧,更襯得夜晚一片寂靜。任若惜站在院中,怔忡良久,不期然地又想起隔窗被慶忌看個通透的羞人情景,那俏臉便又火熱了起來。想起那時情景,彷彿他地眼睛現在還留連在自己身上,許多綺念情思紛至沓來,弄得渾身酥酥麻麻地,腳底板都象火燒一般發燙……
踩著木屐“嗒嗒嗒”走出幾步,她忽然停了下來,也不知是怕驚醒了沉睡的人,還是驚醒了自己地心,她輕輕彎腰,褪下木屐提在手上,赤腳踏在石子路上,輕輕閃向自己的臥室。磨得鏡子般光亮的圓滑石子涼如秋水,白白嫩嫩的腳丫兒踏在那石上,就像一片一片輕柔散落的花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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