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笑道:“父皇英明,事實上這股勢力最終還是悄無聲息的掌握在父皇手中了,父皇向裡面安插人手,李素也心知肚明,這幾年已完全撒手不管,未曾再動用過它,當初李素培植它,只能算是年少輕狂,不懂事之舉……”
李世民扭頭看了他一眼,道:“雉奴這前前後後的為李素開脫解釋,做得太明顯了。”
李治臉一紅,笑道:“就算兒臣不為他開脫解釋,父皇自問捨得殺他麼?李素可是有著一肚子神秘莫測本事的能臣呀,兒臣未來還要重用他呢,還請父皇給兒臣留一份情面,莫追究李素之罪,可好?”
李世民若有深意地道:“有一便有二,你敢擔保李素以後不會又瞞著你弄出另一股勢力麼?天子眼皮底下有這麼一股不被帝王掌握的勢力,你知道會有什麼後果?”
李治神情嚴肅地道:“兒臣可以擔保李素不會再犯同樣的錯了。”
“為何?你憑什麼擔保?憑你和他的交情嗎?”
“憑他李素不是有野心的人,父皇當初肯重用他,並破例將年紀輕輕的他晉為縣公,不也是看重他沒有野心嗎?一個沒有野心的人,無論任何帝王都會樂於重用的,事實上,李素也從未讓父皇失望過,兒臣相信,未來的李素,也不會讓兒臣失望,既然是國士大賓,兒臣當以國士待之。”
李世民闔眼,長嘆道:“雉奴,先不論朋友交情,只論君臣,從君臣上來說,你今日為一個朋友求情,而將社稷安危放在其次,這是非常不明智的,這樣的錯誤,你只許犯這一次,以後朕不想再聽到你為任何人求情了,就算求情,也該站在家國社稷利弊的角度,而非交情,明白嗎?”
李治凜然應是。
李世民沉吟片刻,道:“李素是個人才,而且非常聰明,從他將這股勢力完全無保留地送給你,便能看出此子委實懂得趨吉避凶之道,這樣的人才,無論身處任何逆境,想必都有充分的本事自保無虞。……罷了,這幾年朕與他都是心照不宣,他用如此方式解決此事,也算是完美,朕便恕過他這一遭,他為朕的大唐立過那麼多功勞,便容許他犯這一次錯吧……”
李世民說著,眼睛忽然睜開,無比銳利的目光盯住李治,緩緩道:“不過雉奴你要記住,這樣的錯誤,只能容許他犯這一次,僅有的一次!而這一次的名額,他已用完,若將來他又瞞著你培植出什麼勢力,不管他的初衷是什麼,不管他有沒有威脅到皇權,你一定一定要殺了他!因為第二次若犯了同樣的錯,這樣的人已不值得信任,也不值得重用了,用之必有禍端,除之方可永絕後患,雉奴,記住朕的話,僅此一次!”
“社稷與朋友,有時候你只能選擇其一,你若不想做個亡國之君,不想朕在九泉之下不得瞑目,交情再深的朋友,該痛下殺手時還是要殺,‘孤家寡人’四個字,並非沒有道理的,三五年後,雉奴必能明白這四個字的意思,那時的你,也不需要旁人再提醒你什麼了,你自己懂得如何當一個英明的好皇帝。”
李治連連點頭,神情嚴肅地應是。
李世民輕嘆了口氣,道:“李素不過只是一個人,並不足慮,朕現在最擔心的,是雉奴將來即位以後,要面對的滿殿朝臣,還有……關隴門閥和山東士族。這些,才是大唐社稷的大患!”
李治不解地抬起頭,道:“兒臣知道父皇這些年刻意打壓關隴門閥,可是山東士族……父皇不是一直用山東士族制衡關隴門閥麼?為何連他們也成了大唐的大患?”
李世民苦笑道:“扶持山東士族,用以制衡關隴門閥,是朕不得不為之的一時之計,無論門閥還是士族,他們都是吃人的,將來門閥若衰落,士族得勢而起,那些士族們豈不是第二個關隴門閥?這些門閥和士族在地方上勢力龐大。百姓只知門閥士族,而不知有朝廷,如此勢力龐大的家族,作為皇帝,你能放心麼?唯有將他們一一打壓削弱下去,門閥也好,士族也好,必須讓他們老實下來,讓天下百姓知道,這座江山是咱們姓李的說了算,如此,咱們的皇權才算是穩固。”
李治為難道:“可是……如何才能削弱門閥和士族的力量和影響呢?”
李世民緩緩道:“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科舉。雉奴,你將來一定要大興科舉,朝廷取士當從寒門貧戶中選取,如此才可徹底避開門閥士族對朝堂的影響,寒門士子入朝參政,大唐的利益便是他們的利益,而非將家族利益放在首位,如此,國可興矣,盛世可期。”
李世民黯然嘆了口氣,道:“這些舉措,是朕想了很多年才想出的辦法,但朕已無力去實施,接下來要看你的手段了,朝臣中大多出自門閥或士族,只能徐徐削之,逐漸重用一些沒有門閥士族背景的寒門士子,慢慢淘汰那些打著門閥烙印的老臣,同時還要防備那些寒門士子入朝之後形成朋黨,否則又是一股心腹大患,總之,帝王心術無非便是‘制衡’二字,掌握了朝堂裡的平衡,江山社稷便不會有危機,數十年乃至上百年過後,門閥和士族或許會消失於朝堂之中。”
“是,兒臣記住了。”
李世民猶豫了一下,又道:“其實朕留給你的那些老臣,比如你的舅父長孫無忌,還有褚遂良,孔穎達等人,他們身上也帶著很深的門閥烙印,可用,卻要有所保留地用,朕擔心將來老臣們會欺你年幼,輕慢於你,更嚴重的話,或許會架空你,若果真有那一天,你該下手時還是要下手,不必在乎什麼親情舊誼,當了皇帝,心中只要在乎一件事,那就是皇權在握,皇權最重要,餘者皆可拋。”
李治驚訝地抬頭,呆愣地看著李世民,顯然這番冰冷無情的話令他很不適應。
李世民自嘲般一笑:“很殘酷,對麼?可這就是現實,這就是為什麼皇帝被稱為孤家寡人,未來朝堂上的佈局,朕已大概為你鋪墊好了,既有經驗豐富的老臣,也有出類拔萃的年輕臣子,比如李素,所以李素犯了如此大的錯,朕卻仍舊不治他的罪,這就是原因了,未來朝堂的佈局上,李素是很重要的一顆棋子,而你,要用好這顆棋子,削弱門閥士族的勢力也好,制衡老臣們的權勢也好,李素在這盤棋局裡很重要,幸好李素殊無野心,朕才敢如此佈局,不過,對李素此人,也不得不有所防備,你不能毫無保留,記住朕的話,皇帝若對某個臣子毫無保留的信任,那麼,他離死期也就不遠了。”
李治遲疑了一下,點點頭。
李世民今日說了許多話,已經疲憊得不行了,說著說著,李世民漸漸打起了瞌睡,一會兒之後,輕微的鼾聲響起。
李治靜靜跪坐在他面前,看著李世民沉睡的面容,那張曾經意氣風發睥睨一切的臉,如今佈滿了病態和憔悴,李治的眼淚緩緩流下,抿著唇不敢發出哭泣聲,站起身朝李世民長長一揖,輕悄無聲地退出殿外。
…………
東宮。
微風入室,燭火搖曳。
李治跪坐在偏殿內,點燈批閱奏疏,毛筆懸停在奏疏上方,久久未落下,神情怔忪呆愣,不知在想著什麼。
武氏跪坐在一側,靜靜地為他磨墨,李治久久沒有動靜,武氏好奇地抬頭望去,見李治呆怔不語,滿腹心事的樣子,武氏不由輕喚道:“殿下,殿下……”
李治被喚回神,目光呆滯地看著她。
武氏秀眉輕蹙,擔心地道:“殿下是否有心事?”
李治長嘆道:“今日進宮,父皇對我說了很多話……”
見李治欲言又止,武氏道:“殿下有心事可對奴婢坦言,或許,奴婢可為殿下分憂。”
李治遲疑一陣,道:“父皇說的話……令我一時無法消解,對朝堂和世道愈發困惑了。”
武氏櫻唇輕抿,靜靜地注視著他。
李治嘆道:“武姑娘,你說……這世上難道果真沒有完完全全的情誼麼?為何世上所有的交情和感情,在父皇眼裡全變成了陰謀詭計?”
武氏垂頭思索,然後抬頭看著他,道:“殿下,莫怪奴婢說話難聽,朝堂本就是充斥著陰謀詭計的地方,奴婢以為,陛下說的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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